去年的强降水发生后,在河南一些地方,无论是普通人还是养殖户都发现,爬出地面的蝉大幅度减少。原本充满蝉鸣的夏天变得静悄悄。事实上,在强降水之前,因为大量捕捉和生存环境变化,蝉已经在逐年减少。在生态意义上,蝉的生存变化并不特别引起相关学者的注意。但对普通人来说,没有蝉鸣的夏日记忆,会变得格外不一样。
没有蝉鸣的夏天
今年的蝉,少了。
44岁的河南省商丘市宁陵县人黄易对这件事最直观的判断是,“进到村里,连声知了叫,都听不到。”不像以前,一到夏天,蝉叫震耳欲聋,反衬出村子一片宁静。
黄易的判断当然不只来自对蝉鸣的经验感知,实际上,在他经营的金蝉人工养殖厂里,以往亩产一般在100斤左右,今年亩产最好的也只有6、70斤,4、50斤是常事。
野生蝉的消失更明显。同样来自宁陵县石桥镇的沈红是一名金蝉经销商,石桥镇盛大部分家里都有果园,沈红年年都从农户手里收购果园里的野生知了。收购野生蝉10多年来,沈红早期每天能收五六万只,平均每家农户每天能卖给她几百只。
此后,野生知了年年减少,去年每天就只能收到2万只了,到了今年,沈红每天的收购量更是断崖式下跌,每天最多能收一万只,一户农家,平均每天能抓到几十只就不错了。甚至还有些让沈红有些哭笑不得的情况,“村里老头老太太守着他们屋子前头那几棵树,一天抓个七八只。有的人一天只能抓到两三只,没办法,也拿来卖给我。”
产量的变化体现在价格上更明显,按照沈红的经验,这些年来,她手里买下的蝉,每个每年涨五分到一毛,是正常幅度,但今年,每只的收购价直接涨了两毛钱,也就是从以往的六毛五、七毛一只,涨到了八毛五、九毛,甚至一块钱一只。蝉收到手里,沈红只能加两分钱卖出去,“如果我再把价格拉高是可以多赚一点,但明年就没人来买了。”一天下来,利润不足两百元。
不只河南如此,山东、河北等地,蝉的数量较之往年,都有明显减少。刘常是山东省滨州市惠民县人,经营一家金蝉养殖专业合作社,总共养了15亩的蝉。以前,每年亩产能达到80-100斤,但与黄易一样,今年他的亩产只有40-50斤,只有去年的一半。
那么,蝉是怎么消失的?
恶化的生存环境和大规模捕捉
依照黄易多年养蝉的经验,他认为今年蝉的产量下降,主要与去年河南的强降水有关。“去年七八月份,商丘连下了一个月的雨,虽然去年的那一拨蝉没有受影响,但今年这拨受到了很大影响。”
蝉一般是先在树叶上产卵,掉落到树下形成若虫(蝉的幼虫)后,会在靠近树根周围的土壤中打洞“潜伏”,靠吸取树根汁液为食,3—5年出土,羽化为成虫,成虫一般会在两三个月时间内完成交配繁殖后死亡。
北京林业大学林学院老师侯泽海赞同黄易的推测,“蝉在地下,主要依赖植物根部制造的氧气呼吸,如果植物根部长时间浸泡在水里发烂,蝉也就没有氧了。”侯泽海说,去年的强降水后,不光快要破土而出的若虫被淹死,导致了今年蝉的数量减少。同时,因为卵也被淹死了,接下来几年,蝉的数量可能会继续减少。
事实上,养殖蝉产量减少的刘常所在的山东滨州,去年同样遭遇了强降水。
不过正如沈红提到的,野生蝉的减少,并不是去年才开始。在自然环境以外,侯泽海认为,蝉的减少主要还是和人为捕捉有关。人类捕捉蝉,主要捕捉的是已经经历了3—5年成长,即将或刚刚爬出地面,准备最后一次蜕皮的五龄若虫。(蝉的若虫分五龄,不同的龄期代表着不同的生长阶段。)
这个阶段的若虫,翅膀还没长出来,体内蛋白质丰富,肉质较软,经过油炸,酥酥软软,肉香四溢,在我国河南山东等地广受欢迎。河南安阳人杨帆记得,他们当地的做法是,用水先泡一泡,然后直接油炸,撒上盐或孜然,一口一个,过年过节,算是饭桌上一道特别的菜。
在安阳,人们把蝉叫做爬叉,更小一点的叫“小金鸡”。小时候,每天吃完晚饭,天色将暗未暗,杨帆都会跟着爷爷,带上银色的老式手电筒,拿一根竹竿子,出发去树林里捕爬叉,捕回家自己吃。具体方法是,拿着手电筒对着树根和树干照一圈,黑色的爬叉,就会在光滑的白杨树上清晰可见。
《第八日的蝉》剧照
夏日夜晚的树林里,到处都是手电筒射出的白色光束,晃来晃去。那种时候,杨帆觉得自己好像误入了外星世界,在其他人一起做着伟大的探测活动,好玩又新奇。去县里上小学之后,暑假回到爷爷家,捉爬叉仍是杨帆最期待的事情。她记得,下雨后,爬叉更好捉,因为土被水浸湿,爬叉要出来透气,竹竿于是换成铲子,对着一个个爬叉洞(比蚂蚁洞大一点),一铲子下去,就能找到。
不过这都是早期比较温和的捕捉方法了,刘常记得,随着蝉的消费价值日渐变高,现在很多人捕蝉,会直接在树干上沾上透明胶,迫使所有的蝉都无法爬向树的高处。在侯泽海看来,诸如此类的大规模捕捉,对野生蝉来说,是一种毁灭性的打击,毕竟所有若虫都被抓了的话,成虫就少了,繁殖产卵就少了。
除了人工捕捉,侯泽海认为,蝉的减少跟城市化中蝉的生长环境变化也有关系。最直接的是,随着各地城市和农村基础建设加强,水泥硬化地面越来越多,蝉难以破土而出。另外,根据国外的研究,人类噪声也会影响蝉的数量,“因为蝉是通过鸣叫来求偶,受到汽车、飞机等噪声的干扰后,蝉就不能专心求偶交配,影响繁殖。”侯泽海说。
《螳螂捕蝉》剧照
繁荣的消费市场与消失的夏日记忆
野生的蝉越来越少,但是大家吃蝉的热情却丝毫未减。
黄易从小就爱吃蝉,正因为自己喜欢,黄易2006年就开始做蝉的人工养殖了,是商丘甚至是全国最早开始人工养蝉的一批人,目前养殖规模在60多亩,是当地规模最大的养蝉基地,成品在本地市场就能消化。
在山东的刘常,同样是因为自己喜欢吃蝉,才开始养殖的,“从小到大只要有,就一定会抓来吃。我们这边的人也都吃得比较厉害。”刘常的养蝉事业是从2010年开始的。他说自己没愁过销量,当地的人会提前预订,一般是晚上十一二点抓完,直接就把新鲜的蝉给人送过去。
人工养蝉倒不复杂,一开始一般是从野外捡来有蝉卵的树枝,放回到自家树上,辅以人工手段,提高存活率,此后只需要模仿野生环境,供蝉生长即可。
《森林民宿》剧照
更多的养殖也催生了更大的消费市场,小原是东北人,三年前来到郑州开烧烤店。在老家时,小原没听说过蝉也能吃,店里也没有和蝉相关的菜品。在郑州的第一年夏天,小原发现,一到傍晚,附近的公园、树林里,每天都会有人拿着手电筒照来照去,人还不少,一问,才知道是在捕蝉。
看着大家捕蝉吃蝉的兴致这么高,小原把烤知了猴(河南也把蝉称作知了猴)和炒知了猴,加入了烧烤店菜单。烤知了猴5.99元一串,一串三只,三串起售,今年是店里的爆款产品,甚至有人专门提前确认店里是不是卖蝉,确认后才会过来消费。
来自山东临朐的金泽,是2017年创办金蝉养殖合作社的,到今年,已经发展到了每年可以出品几百万只蝉的规模,不仅对外销售蝉,还销售卵条和技术。他注意到,不光日常消费,“越来越多的人会用蝉来送礼,认为蝉是特别且富有营养价值的食物。所以可能一买就是一千。”
《温暖的味道》剧照
正因为蝉的价格上涨,在黄易所在的村子里,村民抓蝉基本都不再是自给自足,而是拿到市场上出售。野生蝉越少,价格越贵,想抓的人就越多,形成了恶性循环。看着减少的亩产,黄易想起年轻的时候,没有电筒,摸黑或拿着煤油灯去村边树林里摸知了,手往树上一摸就是一个,一个来回一公里左右,摸个半桶没问题。“半桶有10斤左右,得有1000多个,现在别说1000个,你连10个都摸不到。”黄易说。
作为研究林业有害生物控制的专家,侯泽海说,蝉以吸食灌木或者乔木汁液为生,但吸食量不大,且不会留毒,因此“树木有它,影响不大,没它更好。至于蝉的天敌们,无论是常见的鸟类、食虫虻等昆虫,还是猴子这样的哺乳动物或寄生虫,都可以找到其他替代食物。”也就是说,因为生态位中过于普通的地位,蝉增多或减少,并不特别受重视。但侯泽海也强调,从维持物种多样性的角度来看,蝉的存在仍有重要意义。
《小森林 夏秋篇》剧照
侯泽海倒是做过建筑垃圾与蝉的相关研究,发现建筑垃圾在土壤里堆积后,蝉容易发生真菌、细菌感染,严重者还会畸形发育,可以作为土壤质量的指示生物。
而对杨帆来说,蝉的减少,带走的是一种珍贵的夏日记忆。直到如今,每次想到夏天,她的思绪就飘到爷爷家,院子坐北朝南,弄堂里穿堂风过,带来难得的清凉。中午,她和爷爷常常搬着摇椅在弄堂里睡觉。那样的时刻里,最让她难忘的是“撕心裂肺”的蝉鸣,中午的村子本就安静,数不清的蝉共振,像是要把整个世界叫塌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