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网编辑注:此文为网友辛毅先生的原创作品,在本网站首发。
其他媒体未经本网同意,请勿转载。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辛毅:我和我的加拿大“同移”(二)
那天下午,当我下课后到餐馆打工时,一眼就看见“五无”已经在那里洗菜了。
老板居然录用了他!这使我好生奇怪,因为做餐馆老板的,对戴眼镜都有某种天然的反感:厨房里水气大,戴眼镜的总让人觉得有所不便,还只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原因还是餐馆老板通常会认为,让戴眼镜的来干这种打下手的活,是干不久的。
所以,餐馆老板对眼镜总是敬而远之。
但这次老板居然把已届不惑之年的、戴着眼镜的“五无”录用了。
要知道,当天我们每位工友都推荐了熟人来面试,共有20多位,我知道其中还有几位是“最佳剥削对象”——还没有拿到难民身份的“准难民”,难道“五无”是这20多位中最具竞争力的吗?
这天收工后,我和“五无”一同坐公车回家,终于了解到了其中的缘由。
五无”一路上情绪很高,向我大侃了一翻他是如何竞争到这个职位的……
说来话长,“五无”为了找工,可以说,是什么邪招都试过了。
他说,有一本书,叫《加拿大的28位成功的中国移民》,当中介绍了一位国内的一级男高音歌唱家来到多伦多后的找工经历:挨家挨户去敲意大利餐馆的门,一进门先不言要求打工,而是拉开嗓子就开唱意大利名曲《我的太阳》,结果终于感动了一位意大利餐馆老板,获得首份餐馆工。
这个成功的故事给了他很大的启发:“五无”自幼练过笛子,这位老兄也“东施效颦”,抱着一把笛子一跨进中餐馆大门,就开吹“梁祝”、“二泉映月” 什么的,但却没有那位歌唱家那么有运气,反倒被当成神经病挡驾了:“我们这不缺干活的,要钱的话,这可不是地方,到地铁去吹去吧!”
“可到地铁去买艺,还得要有执照呢。
” “五无”说到这里似乎有点心酸,但语气上很快就被今日已被录用的喜悦所取代:“今天面试时,我就有经验了。
在加拿大找工作,就不能要什么脸面、什么面子了。
我这回是豁出去了,把架子彻底放下来了,告诉老板:我是个什么东西?我叫吴务,实际上就是‘五无’,无车无房无老婆无孩子无票子,能在您手下打杂,您能把我留下来打杂,已是特大的荣幸了,我有什么理由不乐意好好干?再说了,我在大学里学的是哲学,学哲学的,等于什么都没学,我不在您手下干,又能去干什么?”来面试的这么一表白,还真的把老板给怔住了,接下来,“五无”又给老板一通特别的打折优惠:“您不信任我这个戴眼镜的洗菜洗不好吗?没有问题,我可以免费先干一个月,当一个月的义工……。
”
原来,“五无”是毛遂自荐,当义工来啦,亏他想得出来。
不过,老板还算是有点良心,并没有太亏待他。
告诉他虽然头一个月是义工,但管饭,而且可以参与每天小费的分账。
怪不得“五无”还感激涕零呢。
真无法用文字来形容,在倾听完“五无”的这段陈述后,当时的我,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老吴,这体力工也至于这么难找吗,你不觉得头一个月不要工钱,有点亏吗?”,我说,“我到加拿大从没有找过工作的经历,这份工是我老婆的亲戚介绍的,我还觉得特没劲呢。
”
刚一说完这话,我忽然有种后悔的感觉:虽说是真心话,却可能伤了“五无”的面子。
我这得来全不费功夫的正式工还自觉得没劲,岂不有奚落他这个义工的味道?
果然,“五无”一时无话,然后摇摇头地说:“我想自己也是有点狗急跳墙了,听说城外有些工厂的labour工好找一些,以后得去多试试。
”
自打工这一个月来,我每天回家总是一倒头就睡,但这一天晚上却辗转反则,怎么也睡不着:“五无”的快乐的神情老在脑海里转悠:移民到加拿大干嘛来啦?得到一个这个破餐馆工就着这么乐呵,这么没有出息,以后的前途在哪里?又能干成什么大事?心里转悠的,不仅是“五无”,也是我自己……。
我想到了鲁迅笔下的阿Q,对阿Q的理解也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深刻过:这个“五无”,明明是老板在玩他,洗菜有什么学问,还要当一个月的没工钱的义工?但偏偏“五无”这个活到40岁了的傻小子,还觉得他自己“胜利”了,一通“豪言壮语”打动了老板,这不就是“精神胜利法”么?怎么,就这点出息……。
我又想到了刚进大学的时候,听当时共产党的宣传机器——曲啸的讲演,在讲到被划了“右派”20多年以后终获平反的心情时,曲啸痛哭流涕:“党啊,我又回到了您的怀抱!”我当时觉得怎么这么假:平白无故受20年的苦,平反时不但不血泪控诉,反倒还感恩不尽?有这样的人吗?10多年后的这天夜里,才忽然发现,可能这还真是历经了如此磨难者的心境:做了20多年的鬼,一直没有被人当人看,这一下终于被承认自己也是一个人了,心情可能就是这样的:只有感激而没有愤怒了,长时期的苦难,是会把人的那一点面子,那一点清高,彻底磨光、消失殆尽的……。
再想想,一直苦苦寻求工作而不得的新移民,象“五无”这样的,是不是也是同当年蒙冤受屈的右派的心情差不多?一下子找到工作了,不管是个什么烂工作,也有了从鬼变成人的感觉?谈到做人,我又想到了孩提时代,那个时候国内还在“批林批孔” ,迂腐的爷爷居然还给我讲了颜回的故事: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不改其乐。
不错,做人要有气节,要有脸面,但颜回毕竟还有“一箪食,一瓢饮”,还能活下去。
新移民到加拿大来,不打工、没有工作,这“一箪食,一瓢饮”又从哪里来呢?这餐馆打下手的工作再没面子,毕竟还是靠劳动养活,比起没病的大活人去领救济,还是应当更有气节、更有面子……。
是啊?人是要脸的,但要脸的前提是要活着。
这又使我进而想起了移民来之前,刚刚看过的那部电影《活着》。
可不是吗,在哪里活着都难,在哪个年代活着,也都难。
选择移民来了加拿大,现在就这么活着,以后又有什么希望,该怎么活着?为了自己,为了老婆,更为了我们3岁的女儿……。
这时,突然“啪搭”一响,电灯亮了,原来是老婆起夜。
当从卫生间回到床头时,她忽然发现我还没有睡着。
今天你是怎么啦,还没睡着?呀,你,你还流眼泪啦!”,老婆显然已经发现了我眼圈有些发红。
“没什么” ,我说,“真的没什么,就是这灯光刺激的,睡吧。
”我坐起来,把灯给关了。
但这一举动反倒让老婆更加着急了。
“灯光能刺激你流眼泪吗?你是受了什么委屈吧,你一定得告诉我呀”,她说,“这么多年,你个大男人,我什么时候看过你哭呀。
”
“你怎么越说越邪乎,我天天干这破活是没出息,但又谈得上什么委屈呢。
睡吧。
”
岂知老婆看到我的举动,却更急了:“老公,你现在可是我们家的顶梁柱啊,还有什么委屈不能跟老婆说的吗。
你不说,我今天晚上睡不着啊。
”
话说到这份上了,我只好简单地敷衍了几句:“倒不是我有什么委屈,只是我的ESL班上的一个同学姓吴,今天也被我们餐馆老板雇了,来洗菜、切菜,但是作为义工,没工钱。
我琢磨着,太不是滋味。
”
“你们的老板真黑,真抠门”,老婆喃喃地说,“那你呢,他还要付你一小时5块钱的工钱呢,那还不会把他心疼死呀。
”
“你想到哪里去了,老板再抠门也不会跟我过不去的”,我说,“还不是你三叔的面子大,要不是你三叔是唐老板弟第的顶头上司,我哪能一来加拿大就找到这份工?唐老板对我还真的挺好。
没事,睡吧。
”
也许,女人想问题总是一根筋,当老婆的,更是习惯于往自家人吃了亏的方向去设想。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朦朦睡态中,忽然听见老婆通远在香港的三叔通电话呢,我们这边的夜里正好是香港的白天,大概她的三叔当时还在上班。
“三叔,我和他过了这么年,还不了解辛毅吗,什么时候见他哭过呀,今天呀,肯定是他的那个唐老板给他的气实在受不了了……。
你不知道呀,这唐老板多黑心呢,今天招一个新来的,你猜怎么着,号称是要人家先白干一个月,不给工钱。
你说,这老板怎么也不能这么剥削呀,他也不是没挣着钱,前几天辛毅还给他搬家,他又换了个大房子,30多万啦……。
”
“……”
“三叔,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唐老板有钱,要说嫉妒,我们也没资格呀。
我也不是说辛毅不是不能吃苦,从小跟着爷爷奶奶在农村里长大的,什么苦没吃过呀,但他的个性呀,就是不能受气。
我只想,三叔,你得帮帮我们。
就算我这个侄女求您啦,三叔,跟唐老板的弟弟说一说,别再给辛毅气受了,一个大男人天天哭哭啼啼的,这叫什么事呀。
”
“……”
“怎么跟他弟弟说?嗨,三叔!这还用我来教您呀!您就同他软硬兼施嘛!先说好听的,劝劝他哥哥,他对别人黑心我们不管,但不能对我们家辛毅也这样狠心呀。
您不是他的顶头上司吗,然后呀,您再跟他说,或者暗示也行,要是他哥还这么欺负您的侄女婿,您能让他有好果子吃吗?!”
听到这里,我觉得老婆的语言实在有点过了,伸手过去抓住老婆的要抢电话了:“哎呀,我的夫人,你这说是的什么呀,至于这么严重吗?”但老婆只是用胳膊紧紧夹住电话,说到这里,已经抽泣起来了:“三叔,您对您的下属抹不开面子,就不怕我们一家难受啊。
辛毅这样,天天在家哭鼻子算是什么事呀,喔喔……, 喔喔……,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娘俩可怎么过啊。
喔喔……, 喔喔……。
”
听到老婆的哭声,我倒一下愣住了。
好在只有一会儿,老婆又破涕为笑了:“好好好,这才是我的好三叔呢。
”
老婆挂下电话以后,我自然埋冤了她几句:至于这么夸张么。
但她却反唇相讥:“我这么做,不就是为你挣个面子吗?现在这么活着,就比在国内的时候窝囊多了,如果还一点面子都没有的话,怎么活呀?你受得了,我还受不了呢!?”
我想也是:人活着,不管怎么窝囊,也是需要面子的。
换句话说,如果连面子都不要了,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只是这面子的具体含义如何,每个人的理解可能不一样:在“五无”看来,大概能拥有一份工作的本身就是面子,即便这是没有收入的义工。
所以,他在面试时无论如何低三下四,都不觉得丢面子;而对我老婆而言,只要别人表面上不轻视你,这就是面子,但别人心里对你如何想,就不讲究了。
(未完,待续)
【作者按】本人认为,我们这一批90年代以来到海外来的移民们,比起年长我们一轮的、当年插队落户的知青们,理应有更丰富的人生体验:所经历的文化的冲击和生活的落差都不比他们来的少。
但目前已有大量优秀的知青文学作品了,而反映我们这批移民的文学作品,却还很原始——我想,唯一的原因还是在于,我们在此积累的年代还太短。
既然没有丰厚的积累,也就谈不上文学上的加工和提炼。
撰写此文只是作者的一个尝试:把一些自己经历过的原始素材堆砌起来,这还远谈不上任何艺术上的处理。
本人把这篇不成熟的、未完成的东西放在这里,也是希望网友们能提出意见或者补充材料。
我当然还想要写下去,但下一步该怎么写、写不写得下去,完全取决于网友的批评意见和鼓励的程度。
恳请网友点击以下“查看/评论”多提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