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两天,B站一部《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的短片爆火,全网持续刷屏。
短片作者,@衣戈猜想,用寥寥数语,平静地讲述着“二舅的一生”。
在这部11分钟的视频的评论区,有人感叹命运不公、有人佩服二舅的毅力和乐观、也有人质疑其真实性,更有网友总结这是当代视频版的《活着》。
这部短片引起的反响巨大,置身于苦难中的二舅,他坚韧自强、从容不迫的态度,仿佛真的治好了当代年轻人的“精神内耗。”
然而,一件事物的快速发酵,往往会使人忽略其背后更深层次的含义。这部短片爆火的背后,所代表的是在如今的短视频时代,通过片面的事实、过度升华的价值观以及主观的粗暴逻辑,带给人的心灵高潮。
它确实对于缓解当下人们的“精神内耗”有着一定作用,因为这是一碗被精心包装的浓郁的“鸡汤”。
鸡汤虽美,但想要彻底治愈当代人的“病”,需要的是一味苦口良药。
二舅的直面苦难,似乎只是一种认命和妥协
短片乍一看,其呈现出的正能量的确叫人动容,二舅的生平表达出一个鲜明的主题,即我们纵然身处苦难中,也要不畏过往,勇面未来,直面苦难。
旁白是这样描述的:“都说人生最重要的,不是胡一把好牌,而是打好一把烂牌。二舅这把烂牌打得是很好,他在挣扎与苦难中表现出来的庄敬自强,令我心生敬意。”
然而,庄敬自强等于直面苦难吗?答案是否定的。
二舅的苦难,是从生了一场大病,被误诊打了四针变成残疾开始的。在二舅卧床不起的两年多时间里,头一年他唯一的心理安慰,只有一本赤脚医生的医书。而这本医书给二舅带来的结果就是,死心了。
之后当然就是二舅自强的“神奇一生”,学木工、去北京、为养女积攒了出了一套县城的房子…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二舅抄录的这句语录,确实是他坚韧自强的写照,但本不该如此,如果二舅没有残疾,他得到的可能是另一种人生。
二舅有去追责过吗?片中没有提及,以至于造成苦难的根源被忽略了,呈现出的只有接受。是苦难才让二舅的生活变得更好吗?当然不可能,一旦接受苦难,人只会越来越苦。
与二舅相依为命的姥姥,她的态度是:“有时候其实也不是很想活了。”
苦难之所以称之为苦难,是因为它给人带来痛苦。它能够损毁人的尊严、摧毁人的幸福、伤害人的心灵、甚至能够扼杀天才的创造力。
二舅的自强,并没有摆脱苦难带给他的一切,他的坚韧和从容,更多的是一种面对无法消解的苦难的无奈与认命。不自强能怎么办呢?人还是要活着往前走,所以才有了二舅片中的种种事迹,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片中传达出的面对苦难时的乐观与自强,当被剥去华丽的外衣,呈现给我们的,只是一种盲目的乐观,一种无奈的自强,是一种认命。
中国人总是喜欢赞美苦难,认为苦难能磨炼一个人的意志,从而使一个人变得坚强和伟大。甚至有一句话叫“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二舅吃得苦中苦了,二舅也没成为人上人。
鸡汤话拯救不了二舅,也无法彻底治愈“精神内耗”。苦难是怎么造成的?谁该对这苦难负责?人在改善苦难的境遇方面都做了什么?生来苦难的人要如何走出苦难?
只有打算继续遭受苦难的人才会接受苦难,真正的“直面苦难”,应该是追寻苦难的根源,从中寻找答案。
有人把这部短片称作视频时代最好的文学作品。可惜的是,视频的主题与文学作品应有的深度相差甚远。
相比之下,看一看那些真正反思苦难的俄罗斯文学就知道了。
索尔仁尼琴在写作
贯穿苦难,独属于俄国文学的伟大传统
苦难本身并不会成就一位作家的伟大,历经苦难的民族很多,诞生出伟大的作品的却很少。但俄罗斯文学是个特例。
世界上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国家的文学,能像俄罗斯文学那样表现出对于穷人、被压迫者、不幸者和卑微者深厚的爱。
“重视苦难”,却绝不“歌颂苦难”,俄国的作品是“为了免除下一代的苦难”,是为了使人不忘记苦难和苦难的制造者,是为了神圣的事业和崇高的理想。
“不在‘可能’的时候写作,而在‘必须’的时候写作”,苦难一直贯穿着俄国文学,这是唯独属于俄罗斯文学的伟大传统。
这个伟大的传统包括了普希金、果戈理、赫尔岑、屠格涅夫、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等一长串巨人的名单。
他们为守护个体,走出苦难而写作,这既是俄罗斯文学的伟大传统,也是其护佑着良知的火种,使我们不至于再次堕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正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说:“苦难是什么,苦难应该是土壤,只要你愿意把你内心所有的感受、隐忍在这个土壤里面,很有可能会开出你想象不到、灿烂的花朵。”
陀思妥耶夫斯基
陀翁:我怕我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难
陀思妥耶夫斯基,作为俄国19世纪“苦难”的集大成者,他的一生被告密,被流放,永远欠债、永远不幸,这种经历是正常人无法承受的。
1821年11月11日,陀思妥耶夫斯基出生在父亲就职的“穷人之家”,这是莫斯科最为凄苦的地方之一。贫困、病痛、罪犯、流浪汉和疯人院,是这个地方的主题。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父亲(下文简称老陀)是一名退役军医,但他并没有什么医者的仁爱之心。战争的残酷经验消磨掉了他的慈爱和耐心,使他性情忧郁、脾气暴躁、专横独断。
而且,老陀的家族虽然曾经煊赫一时,但到了他这一辈早就败落了。贫困使得他的脾气更坏。
悲惨凄苦的环境,性情暴虐的父亲,直接造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童年和少年的不幸。而他后续的人生同样如此。
1849年4月,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一次聚会上朗读了别林斯基给果戈里的一封揭露、抨击黑暗现实的信,被以“搞思想上的阴谋”的罪名逮捕。经过长达8个月的审讯之后,他被判处了死刑。
行刑那天,所有程序都执行完毕,士兵们甚至都已经瞄准了犯人了,沙皇的赦免来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最终免于一死,但被剥夺了公民权,发配到西伯利亚服苦役,开始了10年的流放生涯。
虽然在西伯利亚虚掷了十年光阴,但陀思妥耶夫斯基并没有因此颓丧,而是调动起了最大的热情投身于文学创作中。
从西伯利亚归来之后,陀思妥耶夫斯基去了彼得堡。他积极创作小说作品,快速地完成了《死屋手记》和《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
尽管陀思妥耶夫斯基中年的生活由于其文学上的成功稍有改善,但仍不容乐观。一方面他负债累累,另一方面他还受到各种疾病的困扰。他在日记中写道:“被癫痫折磨得筋疲力尽之后,第二天仍然不得不投入创作。”
除了癫痫,他还患有痔疮、神经失调、胃病、支气管炎、关节炎、肺气肿和脑充血等多种疾病。其中大部分的病,都是与西伯利亚那段苦役生涯有关。
且在后来他创作最后的巨著《卡拉马佐夫兄弟》时,他的小儿子阿廖沙去世了。于是,他将主人公命名为阿廖沙。
根据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写作计划,《卡拉马佐夫兄弟》分为上下两部,可惜是的,命运并没有给陀翁足够的时间完成这部巨著。1881年2月9日晚,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笔不慎掉到了书橱底下。他在搬动书橱找笔的过程中,因用力过猛导致了肺部动脉出血,不幸离世。
此时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未满60周岁,还有《卡拉马佐夫兄弟》这部巨著未完成,还有更为光明的未来没有看到。
他的墓碑上刻着:“我实实在在的告诉你们,一粒麦子落在地里如若不死,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
陀思妥耶夫斯基之墓
作家黑塞写过:“我们之必须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只是在我们遭受痛苦不幸,而我们承受痛苦的能力又趋于极限之时,只是在我们感到整个生活有如一个火烧火燎、疼痛难忍的伤口之时,只是在我们充满绝望、经历无可慰藉的死亡之时。
当我们孤独苦闷,麻木不仁地面对生活时,当我们不再能理解生活那疯狂而美丽的残酷,并对生活一无所求时,我们就会敞开心扉去聆听这位惊世骇俗、才华横溢的诗人的音乐。”
陀翁创作的《地下室手记》《罪与罚》《白痴》等,部部都堪称杰作,影响了后世无数作家。耗时两年多写成的《卡拉马佐夫兄弟》更是压缩进了他毕生对哲学、宗教以及苦难的思考。
“我怕我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难”这句略显得扎心的话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生写照。陀翁对苦难根源的探寻与反思,一直贯穿在他的作品中。
在处理苦难时,陀翁不仅仅是人世间的记录者,更是人世间的挖掘者,因此具有特殊的深度与广度。在他的作品中,即使一个纯粹虚构的人物,或悲或喜却都呈现出鲜血淋漓般的真实。
这些丑与恶,你看或者不看,它都在那里,不是你闭上眼假装不存在,它就消失了。
因为直面人类真实的苦难,所以在陀翁看来,抽象的概念,远远不及具体生动的人更值得我们珍惜。任何试图实现这概念的理想主义者,都不能忽视人的价值。任何试图以牺牲少数人的生命去实现理想的行为,都值得警惕。
陀翁作品之所以思想深刻,恰恰是因为它们从不是诞生于愉快的创造冲动,而是诞生于人的苦难及其灾难深重的命运,诞生于拯救全人类的思考。
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苦难发生,我们就需要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记住他的作品。即使人在苦难面前显得十分无力,也要去追寻苦难的根源,去真正的面对,真正的反思。只有这样,人的价值才会凸显,人的心灵才能真正得以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