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加拿大小城五年多,直接间接地体验了些世事人情。
按我喜欢的顺序一吐为快,博大家或共鸣或感慨。
初遇邻居:82岁唠唠叨叨的独居老人
关于老,得从在我们在这个小城里物色房子的时候说起。
我和老公掂量了手头的几两银子,看中了这个价格我们能接受的半独立平房(semi bungalow)。
房子面积不大,是近三十年的老房子,掩映在一棵高高的松树后面。
房主吹嘘房子的各项好处时,特意强调了周围邻居的重要性,他说和我们共用一堵墙的邻居是一位82岁的寡居老先生,不吵不闹,安静之极。
好房子买得到,好邻居是千金难买的,还反问我们“你们是否愿意和四个吵吵闹闹的青少年作邻居?”这话打动了我,我们终于下决心买了这所房。
搬家那天,我和老公从搬家的卡车U-Haul 上一跳下来,就见这位老先生站在前院我们两家共用的草坪上,正拿着水壶,给他房前枫树下面的几簇怒放的三色堇(pansy)浇着水。
老先生一见到我们,立刻上前和我们握手,自我介绍说他叫比尔泰勒(Bill Taylor),在这儿住了快二十年了,他已经听说要有新邻居了,正等着我们的到来呢。
老爷子声若洪钟,目光炯炯,腰板笔直,腿脚利索,哪像80多岁的耄耋老人,简直和六,七十岁的人不相上下。
从此经常见到比尔老人矍铄的身影,或房前浇花,或后院喂鸟。
他很健谈,可能是独居一人寂寞的很,见到我或我老公就聊个没完。
他说他年轻时参加过二战,曾经远赴意大利打仗,枪林弹雨,九死一生。
他的老伴前几年死了,他养的了十几年的狗也死了,他的一个孙女在十七岁时被她的男朋友杀害了。
饱经沧桑的老人说起这些生离死别时很淡然,这种历经沧海难为水的姿态,超出了三十多岁的我的理解范围。
而当老人说起亲情时,幸福的神情又溢于言表,他说他的一个儿子和女儿住得都不远,时不时来看望看望。
家里的天窗(skylight)是儿子以前装的,后院小小的晒台(patio)也是儿子做的。
当暑假来临,老人或自己开车去看望孙子孙女们,或他们来看望他,帮他剪树枝,擦玻璃,打扫卫生。
老人还有一个远在Alberta省的妹妹,经常电话联系。
从老人的侃侃而谈中我由衷地感到,老人就像他门前的那棵枫树,历经几十年风霜雪雨,我自生机勃勃,枝繁叶茂。
我们以前一直住在“高楼大厦”里,从没住过离土地这样近的“房子”, 房前屋后的事经常搞不懂。
比尔有时给些不错的建议,他像老农一样告诉我哪是苗哪是莠,告诉我们斩草除根的朴素真理,还借给我一些奇形怪状的专用工具。
有次他说前院我家房檐下的接雨槽(trough)里去年没见人打扫,很可能聚积了不少落叶,这会把落水口(spout)堵住的,我老公搬着梯子上去一看,不仅有落叶,还有弃置的鸟巢,死鸟,一大堆鸟毛,属于老人家的那一半接雨槽里也聚了一堆脏东西。
老公一点点全部打扫干净了,然后和我说起,老人是不是自己这侧没打扫,建议我们打扫,一并把他那侧也收拾了,我说可能是这个意思吧,老人家一个人生活也不容易,儿子女儿岁数可能也五六十岁了吧,都是老人,登梯上高多危险,我们手脚还灵便,帮个忙也是顺手的事。
以后我们剪草坪时,都要把老人家那侧也一并剪了;修理树枝时,也把属于老人家的柏树剪得方方正正。
我们虽说转变了不少观念,知道在加拿大“你的我的他的” 定义明确,别人的财产未经许可是动不得的,但助人为乐(或being nice)总是我的天性。
本来,屋是连在一体的,草坪是一体的,树是并排在一起的,顺手打理一下,外观看起来也一致。
老人绊倒了,幸亏没骨折,要不然就去不成意大利了
渐渐地我们安定下来,恢复了日复一日的沉闷生活。
见到老人时,总要听他絮絮叨叨一阵,也为我们的生活添了些谈资。
每次见到我的孩子们,他总要说不见花长大,只见草长高,孩子们就像野草一样长得飞快,(You only see the weeds grow like crazy, but you never see the flowers grow),这就是老人看世界的角度吧。
“8.15”大停电以后很长时间我又见到老人,他唠唠叨叨地说起停电那天他在家里绊倒了,找手电又没找到,电话是平时充电的那种座机,一停电也用不了,感觉很是“受挫”(frustrated)。
又说前年他80岁那年在前院浇水时,被水管绊倒 ,当时都站起不来了,幸亏邮递员赶巧来送信,帮他拨了911,救护车送到医院时已经骨折了,在医院里和家里有专人护理的情况下,养了半年才能重新站起来,这回绊倒幸亏没骨折。
我和老公听得直倒吸凉气:这老爷子生命力真是太顽强了!
这让我想起了我姥姥和老公的姥姥,她们都骨折过,我姥姥一年后才站起来,以后走路还一瘸一拐的,老公的姥姥在床上躺了三年,郁郁而终。
老人生病期间,没有任何医疗保险,喝口水都要花钱,在医院里是养不起的,在家里只有子女伺候,子女还有自己的工作生活一摊子事,由此带来的种种,怎是“拖累”能解释的?
我曾经拐弯抹角地问比尔,退休那么多年,收入能否抵得上日常开销,他说房子的贷款早已经还清,没有大的支出,年轻时他攒了一些钱,加上政府的老人金(CPP),够吃够用的了。
当然现在没有额外的收入,要买一些额外的医药保险,生命保险,杂七杂八的支出,也得算计着花钱。
我真羡慕这些加拿大的老人们,他们能独立地生活,不成子女的累赘,有自己的居住空间,自己的养老金,生病时不用为医疗费操心。
这不就是理想中的老有所养的社会吗。
如果世界上真有天堂,加拿大的老人们可能距离天堂最近了吧。
当然这一切,都是多年来羊毛出在羊身上的结果。
高额的不可逃脱的税收,从年轻起不得不购买的“注册退休存款”(RRSP),各式各样的保险,现在都变成了无后顾之忧的福利了。
如果我的祖国有类似的社会养老体制,重要的是几十年不变,那该有多少老人可以颐养天年,又有多少青壮年能少有忧虑地投入工作学习生活享受中啊。
由此我和老公说过和三十五岁的年龄不协调的话:我要在加拿大好好地活下去,活到能享受年轻时奋斗成果的那一天!但我到80岁时会像比尔老先生这样硬朗吗?我又没有信心了。
远亲不如近邻,这中国人的观念我曾试图灌输给比尔,说以后有什么紧急情况您就使劲敲墙吧,像大停电这种情况如果我们知道了会帮您打电话的,他倒乐呵呵地说大停电再也不会发生了。
老爷子倒挺乐观,也太乐观了。
斗转星移,我父母来加拿大探亲了。
一眨眼到了冰天雪地的寒冬,用我母亲的话说,她只在60年前的北安(黑龙江的一个县)见过这么大的雪。
我和老公拿出当年学雷锋精神,铲自己家车道上的雪,累得满头大汗。
看比尔家的车道上,处女一样的雪,没有动过的痕迹,信箱旁边倒是一些杂乱的脚印,可能是邮递员的和他的重叠在一起。
看来比尔的儿子或女儿有日子没来了,老爷子也有日子没出门了,但他倒是天天取报纸。
我和老公再学了一次雷锋,把他家车道上的雪铲了。
由此我又联想:凭着雪印就能看出谁的日常活动,而且天寒地冻的,难怪小偷很少光顾这里:又冷,又容易暴露痕迹。
传说中加拿大有自扫门前雪的规定,否则行人在你的门前摔倒了是要告上法庭的,看来这行人多半是指邮递员。
连小偷都懒得光临的寒冷季节,比尔老人孤孤单单生活得该有多么郁闷啊,我把这想法告诉了母亲,母亲说老人才不郁闷呢,我奇怪母亲怎么知道,她说父母的睡房正挨着比尔的睡房,老人可能经常在此活动,白天晚上电话不断,墙隔音不好,虽然母亲听不懂他的英语,但听得清清楚楚他在讲话,从早上七点到晚上九点,哇啦哇啦不闲着。
我再次感慨老人的生命力,虽然足不出户,也活得有声有色。
得采取什么措施才能把隔音做好呢?这困扰了我很久,直到父母离开加拿大,我也没把隔音的问题搞定,幸亏隔壁不是爱听摇滚的青少年,老人打电话也没有太影响我父母的睡眠。
那么老人都在给谁打电话呢?儿女都忙着上班,想必是打给他的老朋友,或是同是耄耋老人的妹妹吧。
乍暖还寒的时候,我在前院上偶遇到了比尔老人的一个来访的朋友,他虽然看着老态龙钟,但还能自己开车过来。
比尔和他的朋友说这就是他的中国邻居。
比尔的朋友对我说,他的孙子在互联网上认识并娶来了个中国妻子。
他从包里颤颤巍巍地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
照片上的东方女孩轻轻地笑着,我惊奇这世界越来越小:互联网都能做红娘了,真是万里姻缘一线(cable)牵啊。
但为什么女孩要远渡重洋,嫁给相貌文化生活习惯大相径庭的人?也许这就是世界大同的趋势?但愿这女孩能快速适应加拿大。
比尔老人送走朋友之后,和我说这是他当年在二战战场上的战友,今年有个什么组织要把在当年意大利打仗的加拿大老兵组织起来,共赴意大利纪念胜利六十周年,过几天就要出发了。
后来当地广播报纸里也提起这件事。
我对这段历史知之甚少,只有感慨世事沧桑:老人经历了枪林弹雨而生还,不容易;老战友们能在六十年后聚在一起,更不容易;能一起去看当年战斗过的地方,就更加弥足珍贵了。
老人出了交通事故,车毁人在,他决定投奔老人院颐养天年
又有一阵子在外面没见到比尔了,他我估计他早就从意大利回来了,我母亲说也听不见他打电话了,不知他在家鼓捣什么。
突然有一天,一个Re/Max(房产公司)卖房子(House For Sale)的大牌子矗立在他家的草坪上,难道老人要卖房子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转天大牌子上就魔术般地添上了“售出”字样(Sold),说卖就卖掉了,够快的。
周末,我正想去敲门问候问候他,他却敲开了我家的门。
坐在我家的椅子上,老人又讲了让我胆战心惊的故事。
从意大利回来后不久,他有一天开车去看朋友,在高速公路的一个转弯处,路上有些残留的黑冰,老人的车没有来得及避开,失控打滑,一下子撞在防护栏上,空气袋(air bag )迅速弹出,车也停了下来。
后面的车紧急刹车,还好没追尾。
立即报警。
拖车和救护车将车和人分别带走。
老爷子的伏特车(就是和本地警察用车一个型号的Ford Impala)彻底报废,他除了车牌(car plate)和有限的保险,再也没见到他的“爱驾”。
连耐撞的钢铁汽车都报废了,老爷子的骨肉身躯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居然皮毛未损,空气袋将老人的锁骨撞得生疼,也只是疼而已。
这回连老人都说“一定有什么神在护着我”(“There’re for sure some beings around me”)。
经过这次事故惊吓,比尔老人可能意识到老之将至力不从心了吧,做出了卖房子投奔老人院的重大决定。
经过比较,和子女商量后,他找到了一所条件不错收费能承担的老人院,又联系到了Re/Max这家著名的房产公司。
他在售房的广告里写着一条:“好社区,好邻居”(“nice neighbors & good neighborhood ”),看来老人还是很喜欢这里的。
我母亲听着我翻译的老人的讲述,也是唏嘘不已,她特别关心老人院的价格,让我问一下,我硬着头皮和老人说,我母亲对加拿大老人院的价格挺好奇的,您能不能说说?老人倒是大大方方地告诉我们他选的老人院是2000刀一个月,包括三顿饭和小吃,有护理人员帮助整理内务,定时查体,等等,但要自带家具。
说到这儿,老人才想起无事不登三宝殿,说老人院里房间比较小,他的家当大都要转移到儿女家去,有几个沙发他的家人谁都不要,问我们要不要。
我们家正好缺套沙发,就愉快地答应了。
然后我老公问他要多少钱,老人豪爽地说:“算了吧,你带瓶啤酒去看看我就行了。
”(“Forget it, you may buy me a bottle of beer when you’ll have chance to visit me”)。
我们于是记下了他的老人院地址,说等天气暖和了一定去看他,也想满足一下好奇心,看看加拿大的老人院到底什么样。
我和老公高高兴兴地搬回了沙发,老人拖拖塌塌坐着着女儿的车走了,新的邻居不久后搬来,我父母也探亲到期回国了。
日子变幻似地过得飞快。
转眼又是莺飞草长的日子,偶尔想起刚认识比尔老人时,已经都是两年前的事了。
去老人院看望比尔:这么小的房间啊
有天周末无事,老公建议去看看老人,顺便带上一扎啤酒,好歹还还送沙发的人情。
我们带着小女儿辗转找到了地址,敲开房门,比尔看见我们,显得很惊讶也很高兴。
房间就像宾馆套间一样,设施齐备,但小得出乎我的想象,除了沙发,电视,床和几个小柜子,就再也放不下别的家具了,哪能和原来的三卧房,地下室,前庭后院相比!老人就要在这么个小空间享天年了?我油然升起一种凄惶。
老人精神依然很好,84岁了啊!还是以往的乐乐呵呵絮絮叨叨,先说你们的女儿又长大了,又讲他在这里的新生活,在这里认识的新朋友,说他是这个老人院里体力比较好的,他甚至还帮一位100岁的老太太推轮椅呢。
中国人说“七老八十”,可是七八十岁在老人院里还是年轻人呢。
屋里有限的空间里放着一盆女儿带来的马蹄莲,墙上桌上全是亲朋的照片,老人向我们一一道来:哪个是他妻子,哪是他儿子孙子,还有他的狗。
我第一次看见了正当花季被男朋友杀害的老人孙女的照片。
老人甚至还提起她男朋友的名字,那是个很拗口的意大利姓氏。
这个小小的房间,怎能盛下老人长长一生的爱与恨呢?
老人又带我们各处转转,老人院里有游艺室,大家可以玩桥牌,拼图,看书,看电视。
有人还养着猫,把猫食碗放在游艺室里。
楼下的厨房里年轻人忙碌地准备着午饭,饭厅里整洁有序。
很多老人房间的门都敞着,比尔说里面的人喜欢看外面人影戳戳的活动,看来老人们还是很寂寞的啊。
我们和老人话别时,我问起他又买新车没有,他说车没有了,也不再想有了。
老人的一切已经或正在“失去”:亲人,狗,房子,车子,体力。
与我们年轻人正在争取“得到”截然相反。
经过漫长的一生,得与失都是过眼烟云,该散去的时候就散去了。
老人可能早就参透了这些人生哲理,对得与失显得坦然,泰然。
我突然想起了中国道家创始人老子的一句话:“君子有三戒,……及其老也,血气已衰,戒之在得。
”(《论语•季而》)。
老了老了,一切一切或被动失去,或主动丢弃,比尔老人爽快地丢弃自己的过去,也是一种君子般的养生之道吧。
当然这些都是我瞎琢磨。
老人可能天生就是一个乐天派,本没有这方面的哲学思想的。
不管怎样,在加拿大养老送终,比尔和成千上万的老人还是相对踏实幸福的。
我很遗憾母亲没有看到老人院的情况,打电话告诉她,我们去看邻居老人了,他依然活得很健康。
衷心地祝愿老人过得好。
(雅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