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多伦多华裔女作家张翎。
第一次见到张翎,是2005年10月在纽约举行的《一代飞鸿──北美中国大陆新移民作家小说精选与点评》新书发布会上,她站在台上讲了2分钟而已。
我想我的写作,不是忧国,也不是忧民,也不知道有什么责任感。
我最大的一种需求是自救。
我要是不倾诉的话,我哪天就要爆炸了,要是哪天你在多伦多的地铁里看到,有一个人坐在那儿,浑身焦黑,头上冒烟,可能就是我。
”形象的描述和直率的自嘲,引起台下一片笑声。
所有的人都记住了她,即使是没有读过她小说的人。
时间匆忙,我的采访只能安排在她回到多伦多之后。
走在路上寻寻觅觅
多维:我想知道你写作以外的事。
张翎:只要不是关系到银行帐号,都可以。
多维:你现在已经出版了三部长篇,你自己最喜欢哪一部?
张翎:甭管别人怎么说,我还是喜欢《交错的彼岸》。
《交错的彼岸》有的一种恢弘的大气是其他两部长篇里所没有的。
我是受80代教育的典型,记得曾经看过对苏炜小说的评论,当时评论的人用了“80年代叙事”这样一个词,我觉得对我来说非常合适。
我曾经说过,我很希望讲述历史,从小溪一直讲到大洋,人们在这个过程里寻找精神家园,这个精神家园也许跟家乡有关,也许无关,因为这里的主人公都是从家乡出发,越走越远的。
寻找家园并不是走到家,而是离开家来寻找。
我特别喜欢《交错的彼岸》中洋主人公到中国去寻找的那一段,我喜欢采用一种纵向的手法下去,然后再很广地铺开来,深就从几代人的经历挖下去,广就是几个大洲怎么走。
当然我可能没写好,现在回过头再来看,我可以把它写得更好。
多维:谈谈你的写作过程好吗?说说你怎么编故事?
张翎:通常一定是题材先打动我。
多维:这个题材是你的亲身经历,还是突然冒出来的一个念头?
张翎:突然冒出来的念头,但这个念头肯定是基于积累的。
我觉得中国的文学理论里,常常会讲生活积累,可我老是想放一炮,中国多少年的文学评论家,对“想象力”关注不够。
一味地强调跟生活贴近,所以出来一堆文学作品都是跟自己生活的直接经验相当有关的,这也是可以的,我不是说不可以,但我认为应该超越这个限制,不能老是陷在直接经验里面。
我这里说的想象力并不是普通人讲的那种想象力,那种没根没据的联想,而是直接经验和间接经验积累过程中产生的碰撞,突然一下爆出的火花,那个时候想象力就出来了,其实想象力也是源于你的经验,不过不一定是直接经验。
间接经验就多了,比如你跟人聊天,看书,观察,都是间接经验。
我对整个文坛的看法,小说写得太实、太满,就像国画中的败笔,每一个角落都塞得满满的,而且都是很实的写法,写到一定程度,跟纪实作品没有太大的差别。
多维:那你呢?
张翎:我当然希望我不是那样。
有的人说我的作品太空灵了,可我宁愿空一点,不要填得那么满。
所谓不要填得那么满的意义在于,首先我自己有想像空间,其次我希望读的人也有想像的空间。
写得太实太满,我个人认为不是好的小说,是想象力不够的表现。
多维:那么《交错的彼岸》是在什么情况下产生的灵感?
张翎:其实,一直有个意象在我脑子里“一个人走在路上寻求……”,其他所有的一切不过是这条主线衍生出来的枝干,至于故事则是从枝干里长出的叶子,既便不是这个故事,也会是别的什么故事。
或许我没有把故事看得太重。
当然别人读的时候是另一种看法,读者的关注点总在故事上。
事实上,刚开始构思这部小说的时候,我甚至没怎么想故事,只是被脑子里的意象闹得寝食难安:一个人从一个小地方走出来,走进城市,越过大洋……。
他一直在寻找,会找到什么他不知道,找没找到,他也不知道,但他就像穿上了红舞鞋,脚步停不下来……
多维:那个意象是不是你自己?
张翎:也许跟我自己的经历有关吧。
我出生在温州,我父母的上辈则出生在浙南一个叫作藻溪的很小的地方。
出国之前,母亲曾带我去了那个地方,母亲告诉我:这是你祖父母辈出生的地方。
然后我看到了那条河、那片树、那个太阳,很有感慨,择水而居是人类的天性,我两辈之前的亲人,从那么小的溪流中走出来,他们逐渐长大的时候,一定好奇这条溪流之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呢?所以他们走入城市里,走到温州,生下我的父母,我的父母又有了我,我长大了,心野了,我想瓯江(钱塘江支流)不够大了,瓯江之外是不是有更大的地方呢?所以我去上海读书,那时我以为上海已经是世界的极限了,不可能有比上海更大的地方。
可到了上海之后才知道,上海–只是世界的开始。
于是我又想,东海之外–大洋彼岸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于是,我越过太平洋,来到加拿大。
我更想知道,我们的孩子在越过太平洋之后,还会走向哪里呢?
就是这样一些问题常常带给我灵感,让我思索。
所以我试图写出这些历史–从一条小溪慢慢地走向大海,走到大洋……
1986年,我出国,当时就很想写,不过幸亏没写,否则写出的一定是“温州人在纽约”之类的东西。
在出国10年之后,我有了不错的工作,很现实地混了一个饭碗–在多伦多做听力康复治疗师。
这时候我才感觉到,如果再不写,人就要爆炸了。
所以,我真正的写作是从多伦多开始的。
在我刚刚开始动笔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望月》的时候,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腿上长出一个黑痣,当时医生对我说,没什么关系,把它割了就好了。
手术完我几乎忘记了这件事。
两个星期后,我接到医生的电话,说情况十分紧急,让我立即赶去医生办公室,我当时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医生告诉我:你得了恶性黑色素瘤,是第二期,必须马上进行治疗,如果效果好,5年的存活率也并非不可能。
(记者力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