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是不断地放下,然而痛心的是,我还没来得及与你们好好告别”。
在由李安导演搬上银幕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男孩派在一次又一次地失去家乡、朋友、亲人之后,这样感叹。
失去是人生的常态。我们面对失去,无力抵抗,于是只好放下,再把失去解释为命运中必须经过的关卡,必须承受的苦难。而一场认真的告别,能聊以缓解失去之痛,让遗憾不那么沉重。
古希腊人善于表达情感,他们创作的抒情诗、悲剧、挽歌中常有动人心魄的真情流露,他们的雕塑绘画艺术中也多见荡气回肠的细节。对于告别,尤其是生离死别,古希腊人也有一套令人动容的表达。
古希腊墓碑,浮雕画面为坐着的逝者与她的儿子告别,公元前4世纪,比雷埃夫斯考古博物馆
在公元前5-4世纪流行于希腊阿提卡地区的墓碑上,我们经常能看到这样的场景:逝者与家人郑重握手,表示最后的告别、生者和死者之间永恒的联系、或在死后世界重逢的约定。
上图中的这块墓碑雕刻于大约公元前370-350年,大理石浮雕的前景中,一对夫妇注视着对方的眼睛,伸出右手相握。浮雕右侧的女性是逝者Euandria,她坐在一个有坐垫的凳子上,穿着凉鞋的脚踏在脚凳上,仰起头望着站立在画面左侧的丈夫Thraseas。夫妇的身边,一名留着短发的女仆以右手托着脸颊,表达女主人的逝世带给这个家庭的深深的悲痛。
上图的这块墓碑中,去世的丈夫Philoxenos正与妻子Philoumene握手道别。站立在左侧的Philoxenos身着盔甲,手持盾牌。这应该是树立墓碑的家人以战士的形象纪念逝者生前最为骄傲的身份。夫妇两人都微屈一膝,身体直立,认真地对视,握手作别。两人没有外露任何痛苦伤心的情绪,而是平静肃穆地互相注视着,像是对生死之间的分隔已了然于心,也像是即将履行一个严肃的约定。
古希腊人把握手的姿势称为δεξίωσις(dexiosis),字面意思就是“伸出右手”。右手是大多数人的惯用手,也是正式、洁净之手,因此握手的仪式,即由双方伸出右手来完成。握手除了是告别逝者的纪念性表达,也是缔结契约和表示友谊和忠诚的仪式性的动作。
握手的动作存在已久,我们难以确切知晓它的起源。最被广泛接受的理论认为,这种手势最开始是传达和平意图的一种方式。通过伸出张开的右手,陌生人可以表明他们没有持有武器,并且对彼此没有恶意。握手时上下摇动的动作,可能是为了展示握手者的袖子里没有藏着任何武器。可以肯定的是,在许多文明中,握手都逐渐发展成了宣誓或承诺时表达诚意的方式。历史学家沃尔特-伯克特(Walter Burkert)解释说:”一项协议可以用语言快速而清晰地表达出来,但只有通过握手这样仪式性的手势,才能真正生效。”
我们目前所知最早的关于握手的描绘来自于一幅公元前9世纪的亚述浮雕。浮雕的中央,亚述国王沙尔马那塞尔三世(Shalmaneser III)与巴比伦国王尔杜克·扎基尔·舒米一世(Marduk-zakir-shumi I)正在进行一场平等的会面。两位国王相对而立,左手持权杖,各自伸出右手相握,表示代表两国缔结了联盟。
在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我们也可以找到多处关于握手的记载。在卷六中,特洛伊战士格劳库斯(Glaucus)和希腊战士狄俄墨得斯(Diomenes)在战场上会面,即将决斗。开战之前,格劳库斯自我介绍,说自己作为英雄贝勒罗丰的孙子,一定不辱家门。在得知格劳库斯的祖先后,狄俄墨得斯扔掉了武器,因为他的祖父奥涅斯曾是贝勒罗丰的亲密朋友。尽管两位战士来自战争的对立方,但由于祖辈的情谊,他们决定停止争锋,保持友谊。两人走下战车,交换了礼物,然后握手言和。
在残酷而漫长的特洛伊战争中,两位战士的这次握手,标记着一个珍贵的和平瞬间,也是一份维护友谊的承诺。结合荷马史诗中诸如此类关于握手的片段和史诗的流传时间,我们可以推断,在公元前800年左右的希腊,握手已经成为了一种常用的肢体表达,象征着协议的缔结和对信任的保证。
通过一块雕刻于公元前403年的石碑,我们得知,在古典时期的希腊,握手仍然有着重要的象征作用。这块石碑上部的浮雕表现着女神雅典娜和赫拉握手的情形。下部的碑文写道,雅典舰队被斯巴达人击败后,盟邦萨摩斯不离不弃,继续为雅典提供援助,因此雅典颁布荣誉法令,以示对萨摩斯人民的感谢。雅典娜和赫拉分别是雅典和萨摩斯城邦的守护神,所以两位女神的握手就象征着两个城邦之间协议的订立。
握手一直流传至今,成为了全世界最通用的礼节之一。它能够表达朋友间的问候、对手间的尊重、商业交易的达成、甚至政治契约的协定。而回顾人类握手的历史,最让人感动的,莫过于古希腊墓碑上生死之间的最后一握。
下面这一段话,是公元前480年,一位希腊人为他在萨拉米斯海战中逝去的友人撰写的碑文。虽然这块朴素的石碑上没有握手的图像,但这段碑文最好地诠释了生死之间的握手所代表的意义:永恒的情谊,郑重的告别,和最后一次的约定。
“为了我们崇高的友谊,我立下这块小石碑。
萨宾努斯,我将永远将你找寻。
如果像人们所传言,你要加入死者的行列,
去饮那忘河之水,将生前往事遗忘,
请不要饮下那一滴,让你忘记我的河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