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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文一篇:中国国骂传的承以及历史演变

文章发布时间:July 4, 2009

据鲁迅先生的研究,中国“经史上所见骂人的话,无非是‘役夫’,‘奴’,‘死公’,较厉害的,有‘老狗’,‘貉子’,更厉害,涉及先代的,也不外乎‘而母婢也’,‘赘阉遗丑’罢了”(见鲁迅1925年文《论“他妈的”》)。

纵观历史上的骂词,从士大夫在经史之上流传下来的骂语,我们可以看出以下几种意思来——

一是骂错位的,比如骂“贱”等。关于“贱”,《史记》有“贩贱卖贵”(见《史记列传第二十五》),本意指的是货物,是指便宜货,后引申为地位卑下,又作动词用,即“下贱”之意,多是骂妇人,比如“贱妇”、“贱人”之类,或者骂某人不好的行为,比如“作贱”;同样的,还有骂“役夫”之词的,“役夫”出于《左传》文公元年,楚成王的妹妹江芈被商臣(楚成王之子)故意激怒之后,骂道:“呼,役夫!……”现代将“役夫”译为“奴才”。通过分析,我们可以发现无论是骂“贱”、骂“役夫”,其实质骂的都是“地位的主观降低”——即被骂人的现实地位与骂者口中骂出的地位形成差异(不相符),人家商臣就是后来的楚穆王,即使是他姑姑江芈骂他的时候,他的地位也是高贵的王子,怎么会是“奴才”呢?显然,是江芈在骂词中故意将侄儿的身份降低了,或者换句话说,只要故意将对方的地位降低就可以起到骂的效果。

二是骂“缺”的。《南史/宋本记》有载:“帝(前废帝刘子业)自以为昔在东宫,不为孝武所爱,及即位,将掘景宁陵,……肆骂孝武帝为齇奴。”这说的是小皇帝骂老皇帝的故事。怎么骂的呢?并不是骂“民不聊生”之类政治上的东东,而是骂老皇帝的生理缺陷,因为“齇,zha”是指长在鼻子上的红斑,意思是小皇帝骂老皇帝“酒糟鼻”,同时将“齇”与“奴”相联,又使骂词多了一层“错位”的含义。看来刘子业是一名通晓骂技的皇帝。这种骂法是骂生理缺陷——换句话说,如果将别人的生理缺陷说出来,也可以达到骂的效果。

三是骂“死”的。骂“ 死公”之语,出自《后汉书/文苑列传》,是弥衡骂黄祖的话,骂词为“死公!云等道?”“死公……”何意?唐代李贤注:“死公,骂言也;等道,犹今言何无语也?”如果用现代白话,大约可以译为:死人,你为什么没有话说了呢?当然,罗贯中在《三国演义》中把弥衡的骂词改得更有文采了:“(黄)祖曰:‘似我如何 ’?衡曰:‘汝似庙中之神,虽受祭祀,恨无灵验。’祖大怒曰:‘汝以为我为土木偶人耶!’遂斩之。黄祖不满的是自己明明大活人,你祢衡却将活人说成是“死人”,这其实也是一种咒骂,其中含有及其轻蔑的意思,所以黄祖要杀他。骂人骂“死人”大约是弥衡的发明专利。

四是“老狗”和“貉子”的骂法,“老狗”出自《汉孝武故事》(汉班固著),栗姬骂景帝“老狗,上心衔之未发也”(怀恨在心);“貉子”出自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惑溺》:“孙秀降晋,晋武帝厚存宠之,妻以姨妹蒯氏,室家甚笃;妻尝妒,乃骂秀为貉子,秀大不平,遂不复入。”骂人为“狗”,现代人仍然继承未弃,后世、特别是现代的文学作品中,已经将“狗×的”使用得很普遍,寻求“狗骂法”的开山鼻祖,可能是栗姬(至少是因为她而让骂狗法名垂青史、源远流长);当然,将人骂成“貉子”的,最后没有人发扬光大,恐怕是貉子经过历史发展变得比较珍贵了,骂人就要骂他贱,怎么能够往珍贵方向骂呢?这是把人骂为畜牲、动物,并且是骂成比较低贱的那一类。

五是骂别人的家人的骂法。最有名的是《战国策/赵策/秦围赵之邯郸章》所载:“周烈王崩,诸侯皆吊,齐后往。周怒,赴于齐曰:‘天崩地坼,天子下席。东藩之臣田婴齐后至,则斫之!’(齐)威王勃然怒曰:‘叱嗟,而母婢也!’卒为天下笑。”用现代白话是说:“周烈王死了,各诸侯国都去吊丧,齐国派的相国田婴去晚了。周室大臣都很生气,在给齐国的讣告中说‘天子驾崩,如同天地塌陷,新天子都亲自守丧。而……齐国迟到,按理该斩。’齐威王勃然大怒,竟然骂道:‘呸,你妈也不过是个奴婢罢了!’结果成为天下的笑柄。”看来,齐威王说别人的老妈是下等人是遭到天下人耻笑的,所以,鲁迅没有确认齐威王是骂妈的源头(鲁迅说“‘他妈的’的由来以及始于何代,我也不明白。”)其实,在门第观念与联姻制度十分严格的封建社会,诬他人的先人是下等人,是很难容忍的。周王的母亲不可能是下等人。这只是骂人的一种骂法而已。还有比较著名的是“赘阉遗丑”,是三国时的袁绍与曹操宣战,要在舆论上搞臭曹操,所以请了当时的大才子陈琳写了一篇颇有文采的檄文,其中一句就是骂曹操父亲(家门)的名句“赘阉遗丑”,骂曹操的祖上是阉人(罗贯中在《三国演义》中说此文将曹操的偏头痛也治愈一次)。这里的骂法是不骂本人而骂他们的亲人,是一种本体转移的骂法。

根据以上的了解,我们可以看出,中国古代骂人,绝大多数人骂人不骂女人,即使是齐威王骂人家的妈出身卑贱,也是被天下人耻笑了的。

当然,经史是“国学”大典,有历代士大夫把关,骂人的话没有挡次,怕也是难登大雅之堂的。所以,我们有疑问——非士大夫的民间骂法,又将是如何的呢?

历史人物不可能直接跟我们对话,所以,我们不妨到中国的四大名著中去转一转,看看顶尖级的小说大家是否收集了古代骂人的东东?根据一般人的印象,骂人骂得最凶最难听的话,恐怕就是两句颇为著名的粗口,一句出在《水浒传》中,是粗人黑旋风李逵的口头禅“杀去京城,夺了鸟位!”“鸟”在这里是骂语,似乎应该读作 “diao”,而不应该读作“niao”(前些年说书的名嘴都是发的“niao”音);另一句骂人的粗口出在曹雪芹的《红楼梦》中,是通过纨绔子弟呆霸王薛蟠的行酒令〈女儿乐〉显示出来的,是一句现代民间很常见的骂语,同时,也是当代文人常用于小说中的骂语,50后的王小波(《青铜时代》)、60后的邱华栋(《教授》)、80后的韩寒(《他的国》)都使用过,可能是使用频率比较高的、具有阳刚之气的骂语,其骂意与李逵骂“鸟”之意一致,只是来得更加直接,完全是口语化的而已。在过去的经史之中是看不见的,但可以在通俗读物中看见。

除了以上两句骂词之外,中国古代的民间,还有哪些精彩的骂人之语?带着这个问题,我们来到了具有风俗民情大杂烩的中国古代小说《金瓶梅》,发现它给我们提供了相关的资料。《金》不但是社会小说、艳情小说,天下第一奇书,震撼了明末文坛,即使是在描写的骂词中,也为我们后人留下了宝贵的资料,属于上乘之作。我们就以其中的第八回“薛媒婆说娶孟三儿,扬姑娘气骂张四舅”为例,来看一看我们的先人是如何骂人的。可以说,作者独具匠心,运用了非常细腻的笔法,写实主义地描绘了宋明社会的骂词骂风。第八回主要是描写三个老女人、老男人之间的骂架,出场的是“婆子”(媒婆)、“张四”(舅子)、“姑娘”(实际上是姑妈,文中是一位拄拐的老太),他们三人之间的一场精彩骂仗。单看三人的身份,你也就知道,这应该是下里巴人中最没有底线的骂法了。

现将核心骂语录于下——

张四在旁把婆子瞅一眼,说道:“…凤凰无宝不落。”只这一句话,道着婆子真病(讥她贪财),登时怒起…骂道:“…你这老油嘴…”张四(回)道:“…你这老咬虫…”姑娘(即姑妈)道:“贱没廉耻老狗骨头…”张四道:“…老杀才,搬着大,引着小,黄猫黑尾!”姑娘道:“张四,你这老花根,老奴才,老粉嘴!你恁骗口张舌的好扯淡!…”张四道:“你这嚼舌头老淫妇!挣钱来焦尾巴!怪不得您无儿无女!”姑娘急了,骂道:“张四,贼老娼根,老猪狗!我无儿无女,强似你家妈妈子,穿寺院,养和尚,合道士!”

通过以上研究,我们可以看得出结论:中国历史上的骂法,虽然骂词不少,但细一捉摸,可以很快发现有,所有骂词均有一股阳刚之气,或者说其主要骂风是刚烈之风,因为其中多骂男人,不但士大夫骂男多于女;名著就更加阳刚,整个骂就对准男人自己;就连市井之徒(最有骂人经验的老男人老女人)骂起人来,也以男性的“根” 为多。悠悠历史,泱泱大国,连骂人的人,无论他的地位如何(士大夫也好,市井之徒也罢),他们骂起人来,总有那么一股雄风犹在胸中,真正是有点“风啸啸兮易水寒”的壮烈情怀。

够爷儿们!

但是,就在近代,阳刚的骂风突然转向,变成了“阴风”,所以,鲁迅先生不得不在二、三十年代,将中国的国骂总结为“他妈的”。你看,由骂男人转而骂女人,而且是女人中地位最高的“妈”,鲁迅先生无奈的道:“无论是谁,只要在中国过活,便总得常听见‘他妈的’或其相类的口头禅。”封建社会,长期压抑妇女,孔夫子也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可是几千年来,却没有全国共骂女人中最高地位的“妈”!真是想不到,经过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中国人,抛弃了雄风犹在、壮烈情怀的阳刚骂词和骂风,居然将自己的母亲当作为了全国一致共骂的对象,怪不得鲁迅先生要在上世纪二十年代将“他妈的”总结为“国骂”!也不知是不是当时的中国人受多了洋人的打击,胆子变得小了,但又忍不住要骂,于是“半夜吃桃子,按住软的捏”,骂了被侮辱被欺凌的女人,以骂弱者来平衡痛苦的心理?

然而,更让人感到吃惊的是,离鲁迅《论“他妈的”》发表八十多年后的今天,中国人早已挺直腰杆子站起来了,进了联合国担任了常务理事国、还加入了那个 WTO。可是,我们的“国骂”不但没有丢弃“他妈的”,不但没有转向阳刚,反而更为变本加厉的阴惨了,骂人的东东,已从骂“妈”普及到了胎生物种的女性,凡是“B”都在被骂之列。并且,骂人之风除了向女体外延扩张之外,还向女体的内涵深入,已经深入并具体到达一个很私人的部位,比如我们都十分熟悉的流行骂语“傻B”,就是其中的一件杰作!现代人的时间紧,效率高,目的强,头脑单纯,连“妈”也不要了,直接就奔了“B”去!(注:本人写有《考证傻B来源》的五篇文章,在此先按下不表)。

并且,更让人感到可悲的是,骂人的阴湿之风,一时还没有往阳刚方面转动的意思,大有再向更阴的方向发展的趋势,这不但表现在骂人者不敢骂“鸟人”和相同的意思的男根的那个双音节词组(王小波最喜欢使用的那个)之类的豪言壮语,还表现在骂人者越来越胆怯,不中用,连在网上也不敢留真名(有时假名也不敢留,在假名之上还穿件马甲),可使用起骂女性的语言来,却又凶得像他爹就是黄世仁!更有甚者,不但是逃学的坏孩子、无名草根在骂,也有在文学、电影方面的有名人物们也成批量的使用起像“B”这样的“深入性”语言,为“他妈的”阴风劲吹不断鼓劲,为中国的“国骂事业”添砖增瓦!

历史在前进,现代也将成为古代,这就像古代发展到现代一样。我听阎崇年先生讲清代史,说现在的人考证清代的文章,当弄不清楚具体年代时有一绝妙的办法,就是查文章中对于皇帝的忌讳,如果查到在写“玄晔”时,“玄”字少了一点,那文章就一定是康熙年间,或者也是那之后不久的。当时,我觉得挺有意思,但同时又为现代担忧起来,因为现代早已没了这样的忌讳,尚是过了几百年,后人把我们当作古人来研究时,他们凭什么来推断我们留下的文章的年代呢?

现在,我不用担心了,我们替后人留下了一个标识,凡是文章中有“他妈的”,一定是二十世纪的,凡是文章中有“傻B”的就是二十一世纪初的。当然,如果带同样标识的文章多了,也就可能影响到后世学者的思维,也就是说,如果有一位乙者向另一位甲者请教一堆文章的年代,甲兴许会说:“不用再看了,这些都是‘傻B时代’的文章,你看,它们满篇都是‘傻B’呀!”

鸣呼,要不想进入“傻B时代”,现在打扫卫生还来得及……

当然,也许骂人者会怒道:“扫什么扫?你整个就一傻B!”

果然“他妈的”是个“傻B”横行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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