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快到“中秋”了,樱子和我讨论了好几个来回,准备办一个老房东房客的聚会,最终不是人凑不齐,就是没空来,也就拉倒了。
有几个人回信说,老唐叔不在,光咱们瞎凑有什么意思。
是啊,老唐不在,是不一样了。
我是在日本料理店打工的时候认识老唐的。
老唐虽然说不了几句完整的英语,但有多年餐馆工作的经验,所以香港老板还是留下了他。
老唐是新来的,最脏最累的活自然都落在了他的肩上,像什么剖三文鱼、切鸡切肉和洗碗倒垃圾什么的,都是他。
老唐也不含糊,给他什么做,他都做得干干净净利利落落,还总是笑眯眯的。
老唐五十多岁了,令人难以置信地矫健利落,老唐总是说这都是他早年当兵练出来的。
老唐的和蔼可亲和广东厨子的刻薄势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和兼职杉杉都比较喜欢老唐。
我们这个店从店老板到厨子和帮厨,有三分之二都是讲粤语的,只有我和杉杉是真正的“大陆人”。
老唐的到来,使三分之二变成了二分之一,老唐很快就赢得了我们俩的心。
偶尔进出厨房时,我会给他累得快弯了的脊背一点“马撒鸡”,以示关心,惹得老唐直叫我“闺女”。
老唐在店里做了三个月杂工,从洗碗扫地到摘菜切鱼,事无巨细一丝不苟,处处显示出熟练工的勤快能干,里里外外的人都喜欢他。
有一天,老唐突然悄悄告诉我,他准备辞职了,想先告诉我一声。
我有些惊奇和舍不得,但也无可奈何。
果然两天后,老唐就从店里消失了。
老板说,老唐说他的家里有事,需要他回国一趟。
老唐一走,广东厨子又板起了面孔,对我和杉杉挑三拣四的,令我们更加感念老唐的种种好处。
过了四五个月,我突然接到了老唐的电话。
说他新买了一幢房,问我有没有兴趣搬过去住,给我最好的房间。
我有些谔然,答应有空过去看看。
多亏他还记得。
我以前告诉过他我的房东,是一家说不上什么名字的岛国的黑人,住着别扭。
更令我惊奇的是,他怎么突然就买了房子了?这个老唐。
带着种种疑问,一天傍晚,我来到了老唐的“新房”。
老唐神秘兮兮地告诉我,其实他并没有回国,不过是他以前打过工的韩国老板叫他回去上班,他就编了那么个辞职的理由。
他给那个韩国人的料理店干了差不多五年,攒的钱就买了这幢房子。
接着就兴致勃勃地给我介绍他新买的房子。
新房子坐落在多伦多市区的以印巴人居多的西边,和一大排看上去有些年成的房子比邻相接。
正门一出,就是车水马龙的大马路;出了后门,是一个小小的、光秃秃的院子。
据说前房主离开时连院子里的土都掘起来带走了,当时院子里一幅寸草不生的凄惨景象。
但这并不影响老唐买了新房的喜悦和骄傲,带着我四处看看。
房子楼上楼下地下室共三层,大大小小加起来也有七八间屋子。
老唐的家人都在国内,买房的目的纯粹为了投资和出租,于是所有能被改造的空间都被老唐不惜余力地改装成了供出租的房子。
我所能找到的最好的一间,也比我原来居住的房间小,但一是老唐的一片热心,二是一年多来也厌倦了没人说话的孤独,于是我决定搬过去凑凑热闹。
等我正式搬去的时候,老唐已经将楼上整层租给了一家三口,听说我住的一楼也很快就有两个中国留学生来住了。
老唐自己,则住了地下室。
我一住进来,老唐就催着我帮他看家具。
他自己则每天在餐馆打工,从早上十一点到晚上十一点,忙的时候,要午夜才能回来,实在没有时间顾家。
等新租户快来的时候,房子里的每一间屋都配有崭新的床和桌椅板凳,老唐自己的电饭锅、电熨斗什么的,都拿出来共用。
我说老唐你把房子都弄成招待所了,这样一来,你的成本可就更大了,投资什么时候才能收回来啊。
老唐说总不能让人睡地板吧。
我笑了,这个老唐,还是中国式的思维。
老唐更中国式的人情味十足的地方,是体现在迎接每一个新来的住户上。
两个中国留学生到的那天晚上,正好是老唐的休息日,可把他忙坏了,一会儿打扫收拾房子,一会儿骑着自行车出去买鸡买菜,一会儿在厨房里折腾,等晚上两个新住户一进门,就已有一桌子热气腾腾的饭菜迎接他们了,还叫我也出来一起喝酒。
新来的一男一女两个留学生,都年纪不大。
女孩子心细,吃了饭,细声细语地谢谢老唐;男孩倒好,扒拉了几口饭,说声累了,就掉头回房睡觉去了,连声谢谢都没有。
我心说老唐,真是“傻”得冒烟:兴师动众地,自己满腔热情,人家倒未必领情。
其实过多的人情味,正是老唐被“逼”出国的原因,这日子刚好了两天,他就又“忘本”了。
老唐出国前是东北某个小城的商业局局长,性格豪爽,好交朋友。
三姑六婆三教九流,一年到头婚丧嫁娶,光礼钱就把个局长的工资弄个精光。
实在没辙了,才想到出国这着。
听中介说得天花乱坠,原说两三年内赚个三四万就回去,谁知头一年内,连个三四千都没赚到,只好一年一年耽搁了下来。
老唐的哲学是“既来之,则安之”,老婆和儿子自然是想的,但是钱没赚够,目标没实现,家是不能回的。
这一待就是五六年,一年四季骑个二手自行车,风里来雪里去,有工打就绝不休息,认识的人都叫他“铁人”。
记得一年冬天,很大的雪,路都冻住了。
头天晚上,我看见老唐还提醒他说,明天别骑车了,路太滑,坐公车吧。
谁知第二天,他看见路还行,又骑车去了,结果晚上回来的时候就摔了,不得不被送去医院上了石膏,在家躺了几天。
腿还没好,又急着上班去了,说是再不去,老板就要请别人了。
这样挣扎了五六年,老唐攒的钱,除了寄回国和不断地交各项律师费以换取合法居留权以外,也就是交朋友了。
我们这些房客不用说,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什么初一十五、端午中秋,总是在老唐的酒肉招待下,一片欢声笑语。
受老唐的影响,房客之间也是互相帮助互相关照,大家都成了很好的朋友。
老唐在的日子,我们想家的机会少。
老唐最打动我的,不是他若干年来始终如一、每天打十几个小时工的“拼命三郎”的劲头,也不是他对房客热诚相待、不拘小节的无私之心,而是他“落到哪里,就把根扎到哪里”的那种豁达大度和到哪里,都能够把生活的水搅和得热热闹闹的乐观精神。
老唐于去年把房子交给了自己的老乡管理后,就回国了,据说是为了帮助儿子开公司。
中间回来过一次,处理了一些帐目私事,又赶着和大伙聚了一回,又匆匆忙忙回去了,说是儿子的公司现在离不开他了。
为此,老唐在结束了他的长达六年的异国“苦力”生涯后,终于实现了他的以自己的能力帮助家人致富的目标。
让我们愿好人终得好报吧!
(素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