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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平凡与最伟大的,你不知道的梁晶

文章发布时间:August 30, 2022

世界失去了一个伟大的耐力跑者。但对他们而言,他首先是朋友,队友,徒弟,丈夫,儿子,与父亲。一个亲切、真实的平凡人。后来,每个人与《人物》谈起梁晶,总有一些时刻,会情不自禁地微笑,仿佛不是谈论一个逝者,只是一个不在现场的人。人们谈论梁晶的优点的时候,总不经意暴露了他那些可笑的缺点,审视他的不足的时候,那些他卓越杰出的证据又跳出来。所有线头交织到一起。

隐藏角色

2016年下半年,户外运动装备品牌“探路者”筹划成立一支名为“飞越”的越野跑队伍。有“中国山地之王”之称的魏彪被请来担任教练。严格来说,他并不是一个越野运动员。在2011年以前,他主要活跃在户外挑战赛——那是一项融合了跑步、骑车、划船、绳索等多项技术的综合赛事。在新世纪第一个十年里,中国几乎没有越野跑专项赛事。近年来,户外挑战赛式微,越野跑兴起,正是基于此,中国品牌开始开发相关的运动产品,有了建队的动力。这种建队模式在国外早已成熟,品牌为运动员提供签约费和装备,运动员则代表品牌参加世界顶级赛事。

他拉了一个10人大名单,在北京组织过几次训练营,在大理拉练,逐层考察,最终在2017年签下了两男一女,他们不过入行一两年,但都是厉害角色。想象打开一个街机游戏的选人环节,每个角色各有风格和大招:沉默寡言的蒙古族小伙儿张振龙有着无比顺畅、近乎完美的跑姿,是曾赢得亚运会马拉松参赛资格的省队职业运动员,擅长平路,但下坡路段始终是他的短板。绑着一头脏辫的藏族人贾俄仁加总穿一条粉红色的短裤,是50公里级别越野里的王者,但在长距离赛事中没有优势。戴着一副眼镜的重庆妹子向付召外型酷似动漫人物“阿拉蕾”,极速下坡是她最让人惊叹的技术——在乱石之中一步踏错就会整个人滚落,她却像一只小鹿一路蹦跳而下,消化能力则是她的软肋——她数度在比赛中因肠胃不适拖累了成绩。

如果把个人实力比作游戏里的等级,三位队员入队可以打三星,随着四处征战,他们变成了四星甚至满格的五星。2017年底,飞越队已是圈内一支不可小觑的队伍。魏彪决定扩军,他要让名单里增加更多的五星队员。他的队员会和他提起一个名字,说那个人又在哪场比赛里夺冠。他看起来值六颗星,根本就是游戏里的隐藏角色。

他就像一只野兽。仅仅是关于他的那些传闻,就让人瞠目结舌。其他人在比赛中都是隔几公里吃一颗盐丸,他是抓一把吞下去——他曾透露在百公里的比赛里带上了170颗盐丸,这远远超过了人体需求量。在2016年一场在沙漠中进行的比赛中,他竟然喝了自己的尿。同行之所以知道这个故事,是因为他在一次“看谁最牛”的聊天中毫不羞耻地讲了出来。

他的跑姿非常难看,动作粘滞,协调性很差,基本都是后脚跟着地,佝偻着身体,而且摆臂幅度很大——这在能耗上不科学。但这个人似乎不能用科学去解释,他在2017年杭州举办的24小时超马中,一举跑了267.7公里,那个纪录在当年排世界第二。他是中国12小时和24小时超马纪录的保持者。

魏彪评估,这个叫梁晶的安徽农村青年,有超马能力打底,越野实力应该排在全国前六。但奇怪的是,不少品牌已建立起队伍,为什么至今没有一家签下他?

他和梁晶通了一个电话,问他有没有兴趣加入飞越队。他感觉对方在表达上的笨拙,“像没有跟外界接触很多,有的时候真的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因为他说话比较快,又喜欢自言自语,自己说自己的,又绕回来,你找不到他的重点。”最后,魏彪听明白了,梁晶很愿意进队,但他希望时间定在2018年的港百比完之后,因为他答应了某个他经常光顾的康复机构代表他们出赛,尽管没有酬金,他要遵守承诺。错过了一次大赛的亮相机会,魏彪有些失落,但这增加了他对梁晶的好感,这是一个讲诚信的人。

随着接触加深,另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引起了魏彪的注意。一般业余跑者都是自己练习,但梁晶却有一个师父,他常把他挂在嘴边。好吧,隐藏角色之外,又多了一个神秘人物。

在他22岁那年,他在赛道上遇到了一个比他年长得多的人。后来,他们成了师徒,经历了漫长的旅程。而故事正是从合肥奥体那个周长400米的运动场开始的。

梁晶

相遇

2012年每个周末的下午4点半,合肥市的马拉松爱好者会不约而同地汇集到奥体运动场跑步。时年56岁的魏普龙也是其中之一。他身高一米八几,胸膛宽阔,声音浑厚,在越南战场立过三等功,曾当过中学体育教员,是个天生的组织者。

通常20圈下来,大家就换换衣服准备回家了。魏普龙发现,有一个头发蓬松、穿红边白底运动衫的年轻人脚步没有停下来。一圈又一圈,他继续奔跑着,表情痛苦,“龇牙咧嘴的”。魏普龙被他吸引了,他留下来看着,最终,那个青年多跑了20圈。这个孩子能行,但明显是野路子,他心里暗暗说。

“你叫什么名字?”他上去搭话。

“我叫梁晶。”青年语速很快,普通话不标准。哪个晶?“三个日。”

未来越野场上的野兽,此时只是一个平凡的马拉松爱好者。他大学刚毕业,在一家奶企做管培生。与跑步的结缘来自于大一时得到健身房的免费体验卡,他好奇地登上了跑步机。通过跑步,他能舒缓不快,有次被老师误会,他一口气在操场跑了一万多米。到大三那年,跑步成了一种瘾,他每晚最少要跑一万米。2012年1月的厦门马拉松是他首马,跑了3小时18分,排在238名。

魏普龙给他讲,跑步的时候一定要放松,把杂念去掉,想象在听一场音乐会。不要仰着跑,身体稍微前倾。“好好训练,再做一些规范化纠正,你的速度会提高得更快一点。”他们留下了手机号码。

一段忘年交就这样开始了。后来魏普龙会想,梁晶真是个特别的人。如果换一个人,也许对话在几个回合之后就结束了。但他毫无防备之心。

他们每周六见面。自然而然地,魏普龙开始训练梁晶,不要没头没脑地跑,指导他变速跑、间歇跑。他带上瑜伽毯子,领他做平板支撑、仰卧起坐、俯卧撑。他后来把梁晶约到他家附近的二中训练,这样见面就更频繁了。

马拉松破三(完赛时间突破3小时)之后,梁晶就进入了瓶颈期,很难与专业运动员较量,在金标赛事中不可能拿到奖金。他先天体型结构可能决定了他在马拉松的上限,体重降到126斤就再也减重不下来了。反倒是另外一些名目奇怪的赛事里,他实现“成就”更高,垂直马拉松(即爬楼赛)拿过第一,10次大胃王比赛拿了7个冠军。完成首马两年之后,在合肥本地举办的小型赛事中,他才以第四的名次终于拿到首笔奖金。

他的人生也陷入某种停滞。以管培生身份进入企业,也许是为人处事上的腼腆与粗粝,也许是志不在此,他没有成长为管理层,而是留在流水线上。工作三班倒,经常要上夜班,工资只有三四千块钱。

两人关系愈发亲近,“我到哪儿他就到哪儿”。魏普龙把原因部分归结为梁晶原生家庭的不幸和他对亲情的渴望。他父母在他很小时候离异了,梁父是名小学校长,在江西工作。魏普龙告诉《人物》,梁晶从小留在农村老家和爷爷一起生活。去美国参加大胃王国际争霸赛路费短缺,他首先想到求助的人也是魏普龙。二话没说,魏普龙取了一万现金给他。这事是瞒着爱人的,“知道那就翻天了,马上就到民政局去了”。

对梁晶而言,魏普龙更像父亲般的角色。有时,他会把梁晶喊到家里来,“看他一个人在合肥,我想给他加强一点营养。”他亲自下厨,炖母鸡、炒黄鳝,梁晶最爱吃他做的红烧肉。有次魏普龙爱人怪他浪费,怎么两个人煮了满满一锅饭,一扭头再回来,饭没了。梁晶太能吃了。

2014年对这一老一少都可谓转折之年。梁晶在福州超马赛跑了第二,继而在济南超马赛夺魁,12小时跑出149.5公里,信心大振,他意识到自己的禀赋是在比42.195公里更长的赛道上,逐渐把重点转移到超马和越野领域。后者距离大多为50、100公里或者更长,伴随大幅爬升。宏观背景是,国务院在这一年发布《关于加快发展体育产业促进体育消费的若干意见》,全民健身上升为国家战略高度,跑步类赛事层出不穷。

也是这一年,魏普龙建立了合肥马拉松协会。他之前就常带领跑友们去外地比赛,现在松散的组织迈向了正规化,有市体育局和民政局两个单位共同盖上的印章。

据他说,他用了一年的时间反复提申请,一次次被打回来,有关方面告诉他,马拉松是专业性很强的赛事,名字不能随便批,改成长跑协会马上就可以成立。他不甘心,“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还运用了一些政治智慧——他指出合肥是中国马拉松发源地,1957年中国第一个马拉松比赛在这里举行,而那场比赛的冠军张亮友与他有着特殊的关联——最终成功赢回了这个名字。

他把梁晶放在宣传部长的位置上,实际上,那只是个虚职。但他们并不以师徒相称,至少现在不是。像所有人一样,梁晶叫他会长。

梁晶和魏普龙

业余全职选手

对于梁晶来说,跑步最初只是爱好,对于他这样刚在省会城市立足的农村青年来说,他需要在生存与热爱之间实现平衡。但他似乎并不懂得量力而行,总把自己搞得疲于奔命。

有一次,跑友们一起去秦皇岛比赛。天气特别热,梁晶脚趾甲盖都跑掀掉了,半个脚掌都染了血。赛后大家相约去海鲜大排档吃饭,魏普龙想要喝点冰啤酒犒劳疲惫的身体,梁晶却收拾行李,匆匆往火车站赶。问他怎么回事,他解释,先前找了人代班才能抽身参赛,现在要赶回去上夜班。

魏普龙送他上了出租车,心情黯淡下来。其余人都在享受海边的夜晚,等待梁晶的却是舟车劳顿后守在机器旁一个漫长夜班。他感到梁晶太不容易了。

到2015年,梁晶考虑辞职,把全部时间用在训练与比赛上,这与魏普龙不谋而合。那份工作隔一阵就要轮夜班,搞得他生物钟也乱七八糟的。对于梁的未来,魏并没有十足把握,他暗暗做了决定,就像一场赌博,如果梁入不敷出,他会拿出他一万多元月薪的一部分养活他。

为了节省开支,魏普龙让梁晶住到马协的办公室里,那里有一块很厚很大的羊毛地毯,还有一个沙发。办公室条件艰苦,没有卫生间也没有厨房,吃饭就去楼下小饭馆,到了周日魏普龙则把他喊到家里来加餐。

他们的关系更进一步。梁晶主动提出要拜师。在后来的日子里,师父收了其他徒弟,其中不少都搞了拜师宴,有跪拜礼,长辈也出席。反倒是梁晶简单,只是请他吃了个饭。但是对于“师父”二字,他却似乎忸怩喊出来,而是像大家一样,叫魏普龙“会长”。

到了冬天,办公室太冷,魏普龙索性让他住到家里来。但毕竟他是一个外人,住在家里很不方便,而且卫生习惯堪忧,为此爱人和魏普龙“不知道翻了多少次脸了,去女儿家住了”。天气降温,魏普龙要给梁晶添床被子,梁晶说:“会长,我一床就够了,我身上胃火特别大。”他一住就是半年。

有个夜晚,魏普龙起身上厕所,看到梁晶的房间有光一闪一闪。原来他躺在床上用手机下棋。魏有些生气,你白天运动量这么大,晚上还不睡。梁晶说他睡不着。

“这样,我俩起来。”

师父带着徒弟去了二中。学校已关闭,他们沿着铁丝网走到一个豁口钻过去。操场没有灯,他们借着月色奔跑。全场只有他们两个,刷了50圈。

那几年除了魏普龙家和马协,梁晶还辗转住过几个地方,条件都很简陋,包括一个位于顶楼、没有空调的小房子,夏天的夜晚有如蒸笼。马协的朋友提供过帮助,李俊锋是一个创业公司的合伙人,腾出当仓库用的一间房子,给他住了小半年。对梁晶来说,反正是免费的,能省则省。

早年间的梁晶

作为中国最早一批业余全职跑者——这真是个奇怪的词,说业余是因为他从未接受专业训练,说全职是因为他收入全部依赖于此——支撑他走过最初那段路的动力一定不是来自钱。刚辞职时,跑步奖金与原先工资能勉强持平,他非常节俭,常坐十几小时的绿皮火车去参赛。“能坐绿皮车的绝对不会坐动车,能坐硬座的绝对不会买卧铺的,我太了解他了。”魏普龙说。

一个增加收入的机会来了。马协有个副会长在合肥万科工作,提出可以给梁晶申请一个虚职,只要他在比赛时穿万科的衣服,一个月工资一万块。他们把销售部负责人请到马协办公室,聊这个计划。魏普龙激动地流下了眼泪,燃眉之急解决了,梁晶的生活来源有保障了。现在只差一个面试了,师父对徒弟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穿得整洁一点,最好打个领带,绽放笑容。

既然已谈到了具体待遇,一切似乎已是板上钉钉。面试后,对方只是让梁晶回来等消息,就不了了之。“没搞成,对我打击也很大。”魏普龙说。后来,他才从推荐人那里知道,梁晶当天是从家里跑了十公里过去的,穿着随便,身上有异味。他在楼下买了包子吃,说话时“韭菜都在牙齿上”。

继2014年在济南超马赛拿到冠军,2015、2016年梁晶继续统治这条赛道,实现了三连冠。他在越野项目上也愈发出色,拿回一个又一个的冠军。2016年底一个采访中他承认,每月奖金可以轻松过万。往往越长的赛道,他赢面就越大。

让他获胜的原因,不是盐丸,不是能量棒,不是某种神奇补给秘方,不是他结实的腿部肌肉线条,不是他的好胃口,不是他的膝盖、胫骨、跟腱、髋部、足跟或者任何生理构造,而是某种无形的东西——至少了解他的人都是这么说的——意志。或者不如说得直白些,是对痛苦的忍耐力,力竭之下的死撑。用已有的运动医学理论来解释超长距离耐力赛跑是徒劳的。

这就是为什么很多跑者缺少对这类比赛的参与意愿,因为过程太残忍,注定要付出身体折损的代价。这就是为什么观众会在现场热泪盈眶,因为只有置身其中才能感到那种无与伦比的悲壮感。梁晶的脚趾常年都有淤血造成黑指甲,掉了再长,长了再掉,那是他这类跑者的专属徽章。

如果12个小时超马赛已经足够疯狂了,还有48小时的。任何事情,不眠不休做48小时都足够恐怖了,遑论调动全身肌肉的奔跑。梁晶唯一比过的一场48小时超马是在台湾,赛前他突发低烧,还是参赛了。跑到第29个小时,他终于顶不住了。退赛时,他领先第二名竹田贤治15公里。失败者依然得到胜利者的尊重。魏普龙回忆,冠军竹田贤治赛后与梁晶见面,“鞠了三个躬,说你是真正的英雄。”

不要质疑挑战那些远比马拉松更长的比赛的存在意义是什么,不要质疑一个人挑战连续奔跑12小时、24小时甚至48小时的意义是什么。如果这是一场事关具体损益的辩论,如果重点在于风险控制与模型分析,被质疑挑战者永远会输。

或者,答案可以很简单。因为路就在那里。

2018年,梁晶参加海口马拉松赛 图源视觉中国

师父的理想

师徒固然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但另一些事情上,像是硬币的两面。魏普龙人情练达,身段灵活,梁晶拙朴生涩,在社交场合连敬酒致辞都不太会。魏普龙去哪里打领带,注重细节,梁晶着装随意,大大咧咧。魏普龙对权力分配和资源调用有着某种天分,但梁晶对这些毫无兴趣。

“会长见谁都能跟谁聊一块,能吹的全部给你吹上去,啥都能扯到他身上去。每次我看见他一在那里吹,我就不想说话。钱我倒觉得他不是很看重,他更注重名。”一位梁晶的朋友说,“用他的关系,用他的那张嘴,他为梁晶宣传很到位,肯定是有帮助的。”

魏普龙常常讲起的一个故事是,他把母亲留给他的房子卖了98万元——如今房子升值到三四百万元——大部分贴进了马协建立早期的运营。“儿子,认准一条道路,你就必须走到底。勇往直前,你肯定会成功的。”他回忆母亲弥留之际对他说的话。几位跑友均表示,早年聚餐,基本上都是会长买单。协会赴外地比赛,要么靠拉赞助,要么他自费垫上。“2014年,我包了两个大巴,浩浩荡荡带着87个人去比赛。连住,连吃,连包大巴车,所有东西都是我。”

2014年初的一次公开活动中,魏普龙认识了年近九旬的张亮友。这位“中国马拉松第一人”正在被时代遗忘,像隐士般生活在扬州,一度陷入穷困。魏普龙与他谈起他的马拉松理想,提出了拜师请求。经过一段时间的考察,老人答应了。用魏普龙的话说,他成了“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尽管老人有更早收下的徒弟,他却是名义的嫡传大弟子。某种意义上,这位民间马拉松协会会长与他的师父在互相成就。张亮友是合马协的第一张名片。与《人物》谈到这个话题,魏普龙有着惊人的坦诚,他称他拥有了“尚方宝剑”,能够推进与官方的很多对接,比如在政府大楼免费提供的场地里建起马拉松文化博物馆。

如果你和魏普龙出现在同一个饭局上,你会发现,他愿意谈论的既往身份有两个。他是一个越战老兵。他在东线战场战斗了28天。作为一个侦察兵,根据前方道路的草上没有露水这一细节,他识破了敌人的埋伏。但却因为他的直言,惹得连长大怒,他差点被当场枪毙。在一次近身搏斗中,他用匕首捅死了一个敌人。这些故事无法得到验证。

更早之前,他高中毕业,下放到公社中学当体育老师。他也才18岁,比学生大不了多少。最顽劣的孩子都调到他班上,因为大家都说只有教体育的才能治住他们。他喜欢讲些教程之外的东西,“胸怀世界,放眼全球”。他当了两年零三个月的老师,那种受尊重的感受,用他的话说,“没办法用语言去形容,太快乐,太美妙。”

但那些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实际上,魏普龙最近30多年的身份是一名银行职员。这恰恰是他基本不会主动提起的话题。退伍后他从给行长开车干起,后来专门负责接待。这是个金饭碗,但身在其中,他感觉到那并不是他真正想要的。那种安逸的生活是一种巨大的安静。他甚至用了“煎熬”一词来描述,“因为你始终实现不了自我价值”。

直到遇到了梁晶。那么好的孩子,那么好的孩子。他懂得感恩,对于第一笔马拉松奖金6000元,梁晶第一时间就给了魏普龙一千块。他在他面前永远是毕恭毕敬的。命运就是这么玄妙,老天把他派来了,一个贵重的礼物,他想。

梁晶与魏普龙

马协展柜最显目的位置,就是放大冲洗的当年魏普龙与学生们的合影。如果有时光机,他想,就要穿越到18岁,重操教师的职业。有时,那种感受会短暂地回来。一次去外地比赛,他遇到一批安徽职业技术学院的学生,他们吃着方便面,七八个人挤一个房间。他看着这些孩子,“像我以前的学生一样”。他很感动,为表示他对年轻人的支持,自掏腰包升级了他们的食宿。

与《人物》交流时,魏普龙会仔细找出他生命中与体育的联结。他的父亲是中学长跑冠军。他中学老师原来是国家田径队的,“我们也不知道这样一个高人,我们太小了”。但遗憾的是,回到他自己,最杰出的成就从来不是运动表现。他马拉松PB(个人最好成绩)是3小时25分,在大众领域算健将级,让他得到了去跑波士顿马拉松的资格,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他没有什么独门秘诀,训练方法来自于当体育老师的遥远经验以及专业资料阅读。他认为他更多提供给梁晶的,“是大方向”,在于精神层面。他常讲的一个口号是,“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另一个是,“血性,野性,狼性”。

不要小看那些煽动的、含混的,甚至可能落伍的口号,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人总是需要这些东西,在情境之外,这些话毫无意义,但在特定情境下,比如体力趋于极限时,它就能变成一股神奇的力量。在体育世界里,教练、体能师、更衣室领袖或者爱人,杰出运动员背后往往有这么一个角色,他的重要性就在于提供心理暗示。

师徒去健身房,一直练到晚9点半关门。两人意犹未尽。怎么办呢?爬楼。健身房所在的国际金融中心有60层高,从地下室起步,魏普龙一趟要20多分钟,梁晶只需要10分钟。爬到顶坐电梯下来以保护膝盖,再爬一趟。

血性,野性,狼性。两趟师父就虚脱了,徒弟要爬四次。他在越野赛事中上坡能力就是用这种粗糙的方式练出来的,还自创了个术语——“刷楼”。2017年以前,他总刷这座当时全市最高的楼,对它充满情感。

他们共同经历一些特别的时刻。2016年,他们组队参加戈壁挑战赛,沙尘暴来了。小碎石啪啪地砸向脸上,路标被风吹得无影无踪。他们跑在最前面,比组委会还快了一步,担心队友找不到路,把旗插在高高的沙丘上,两人轮换,跪着握住。黑夜降临,整个天地像是要毁灭一样,女选手吓得哭起来。帐篷几乎要被大风掀走了,魏把帐篷的绳子绑到大货车的轮胎上。

经历四天三夜,团队赢得冠军。梁晶跑步生涯两次与沙尘暴相遇,这便是难忘的第一次。

2016年,梁晶和魏普龙在戈壁挑战

他给予了爱徒一些特别待遇。集体出去比赛,梁晶怕人打呼噜,魏普龙就给他安排单间。几个比梁晶马拉松成绩更好的会员,住在双人间。他让梁晶当马协副会长,瞒着他交了那个位置每年3000元的会费。梁晶很久以后才知道,坚决要自己交。魏普龙对那位泄密者意见很大,“我跟他们交代过,梁晶是马协的形象代言,他所做的贡献,何止3000块。”

这段关系源自跑步,却早已超越跑步。夏天到了,梁晶邀请魏普龙去过他的家乡东至县。那里离合肥3小时车程,他半年才回一次,与魏普龙的相处时光要远远多于他的父亲。梁家数次来合肥,魏普龙全程作东。厂商给梁晶装备赞助,身高1米69的他挑的鞋是44码。旁人问起来,他才笑着解释,“给我们会长”。《芳华》上映,他买了首映式的票,带师父去看。师父不会用手机下载歌曲,徒弟隔阵子就帮他更新歌单,下载了很多汪峰的歌。连魏普龙的女儿也会开玩笑说,梁晶是父亲的私生子。

“梁晶等于是我身上的小棉袄,他想我,我想他。”魏普龙说。

遇到什么事情,他都和师父说。有一天,他告诉师父,他谈恋爱了。

爱人梁晶

2016年下半年,刘银感到那个说话快到听不清楚的男人在追求她。她加入马协一年了,喊魏普龙为“师父”,参加活动很踊跃,但直到最近才与梁晶有了更多接触机会。

很多见过梁晶的人说,他是个害羞的人,很容易脸红,不敢和女孩说话。偏偏对刘银是例外,他表现得非常主动。她在城东北角的一家门店当店员,他三天两头就到她的店里,送两个包子,送一碗豆浆。他总会说恰好经过,刘银知道,他是从很远的地方过来。他还会把他比赛中发的参赛包里的一些小玩意儿拿过来。“他不会问你喜欢不喜欢,反正他认为这些东西是很好的就给你了。”

每次他出现的方式都是一样的,跑步过来,“满头大汗,背心都汗湿了,或者是外面穿一个风衣,黏在身上。”后来她才知道,他没有坐公交的习惯,几乎去哪里都跑步。

他经常出去比赛,但他和她的联系不会断。戈壁遇到沙尘暴那次,他跑出很远很远的地方找信号,给她打了电话。

刘银是80后,梁晶告诉她,他也是80后。相处一段时间后,她看到他身份证才知道他出生于1990年。他之前从没有谈过恋爱。说不清是什么,也许是他的执着与纯粹打动了她。他们的父母都离异了,这造成他们有一种相同的不安全感。决定做得很快,交往半年后,俩人就结婚了。

但梁晶身上的一些问题也浮现出来。

双方父母见面,抵达饭店刚坐下,发现梁晶消失了,怎么也找不到。直到开席,他才带着一身臭汗出现。原来他爬楼去了。“这种场合你应该在这边等着,陪着客人聊聊天、喝喝茶。但是他没有那么多心思,他就是很简单想着我应该利用这个时间爬个楼锻炼一下。”刘银说。

婚礼在梁晶老家举办时,中午喜宴结束,他竟然问刘银,能不能下午就坐大巴车回合肥,去参加一场次日举办的比赛,“挣个几千块钱”。“当时觉得是不是傻子脑袋缺根弦,都没有洞房,把我一个人丢在这边,比完赛再回来。”刘银回忆。她表示不同意,梁晶便一次又一次地提起。她惟有向梁晶父母投诉,梁父梁宏骂了他一顿,他才作罢。

之后在合肥再办一场喜宴,粗心的新郎官竟然忘了给宾客发喜糖和烟。逢年过节走亲戚,他根本没有意识要拎点礼品。他不懂得什么是浪漫,和刘银去吃西餐,牛排刚上来,他一叉下去就吃掉了。

卫生始终是个困扰。跑友李俊锋不好意思地承认——“这个你不要写出来”——梁晶住在他的公司时,被子是从来不叠的,脏袜子堆积如山,没有的穿了才洗,房间弥漫着很大汗味。他这个公司老板有时不得不主动帮他“处理”。对于有洁癖的刘银来说,梁晶不爱整洁的情况更碍眼了,家里的角落里能找出他随手塞进的袜子,或者发霉的衣服。两人因此常发生口角。

通过与丈夫的大学同学的接触,刘银了解到更早的那个梁晶。大家谈到他都笑得很开心,会坦言未曾预料他结婚,有人甚至曾担心他走入社会都很困难。他是个公认的好人,会给所有人从校外带饭,但他缺少对社会世情的基本认识。有次他手机收到中奖信息,需要先付一笔款,大家指出这是骗局,但他还是坚持打了钱,等待无果,才终于承认上当。他后来的韧劲或许在当年能找到痕迹,大学里他是个中规中矩的学生,唯一干过疯狂的事,是骑行300多公里回家。

除了跑步他似乎什么也不会。家里装修,全部是刘银搞的,他只陪她去买过一个灯。他不会做饭,家务也做不好。他连PPT都不会弄,有次他想把个人成绩汇总做个展示,是李俊锋帮忙的。他不会开车,也没有学的意愿,永远坐在妻子的副驾。

但换个角度看,也是跑步给了他一切。爱好进化为痴迷,再变成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进入2017年,他每个月的跑量在八百公里以上。如果说之前他的刻苦训练尚有部分可归功于魏普龙的督促与陪伴,进入婚后生活,驱动力来自于他自己。很有可能,超大运动量带给他的不是痛苦,而是传说中的“跑者高潮”,内啡肽分泌后产生的强烈愉悦的生理反应。他既在训练也在消遣。

他的方法看似是笨拙的,一些同行称之为“蛮干”,比如一口气做一两千个仰卧起坐,比如他一直钟爱但多少会伤及膝盖的爬楼,无论如何,对他的身体奏效了。他在超长耐力跑运动的前途日益清晰。他名气越来越响,圈内开始用“梁神”来称呼他。

以往的重大比赛,是师父魏普龙陪伴,现在变成了妻子。杭州24小时超马,为了给丈夫节省下进出场外补给站的时间,她在场边给他做私补。梁晶跑了24个小时,她也忙活了24小时,精神高度紧张。私补只能是熟悉的人辅助,因为他语速太快了,“对他的口音、方言掌握不了的话,你就没办法给他做私补”。跑道400米一圈,他会告诉她要吃什幺喝什么,她就准备好在下一圈等着他,装在一个一次性纸杯里。他会把纸杯扔在某个点,她去把它捡回放进垃圾桶。她记得,她把旁边一个超市的一次性纸杯买光了。

入夜后天气寒冷,刘银穿上了长羽绒服。梁晶仍是背心短裤。他属于多汗体质,为防止失温,每跑几圈就要换衫。她特地提前准备了二三十件背心。丈夫脚步不停,把背心脱掉扔给她,她再追上把干衣服递到他手上。她一直在奔跑。她把湿衣服拿到休息区,放在椅背上靠近火炉烤干。

那24小时既刺激又单调,一刻不能停地绕圈圈,每4小时换一次奔跑方向,梁晶没上过厕所,所有吃喝都在跑道上完成。比赛结束时,“他就跟傻子一样了,我也基本上崩溃了,不行了。”刘银回忆。凌晨4点,他们回到合肥,她睡了2个小时,迷迷糊糊地赶去上班。

正是这场比赛的冠军,连同其他的成绩一起,引起了飞越队的注意,才有了本文开篇的招募。

刘银抱着女儿陪梁晶参加比赛 图源梁晶微博

这些年,马协也在不断壮大,如今有38个跑团,4000多个会员。大家对魏普龙的称谓由会长变成了“大会长”。他本人即是马协的一张名片,入围过田协年度马拉松跑步人物的推荐名单,还是央视“体坛风云人物年度大众体育精神奖”的候选人。

梁晶则是名片的最新一张。加上魏普龙的师父张亮友,三张名片构成一个祖孙三代文化传承的传奇。这套叙事如果不是魏普龙塑造的,至少是他主导的。“张老爷子是中国马拉松第一人,魏普龙是中国体坛风云人物,到梁晶更了不起。青出于蓝胜于蓝,一代胜过一代,三代人营造一个理想当中的王国。”他说。

在所有事情发生之前,他们中的一个是郁郁不得志的银行职员,另一个则是一个晋升无望的生产部门员工。跑步把他们从既往轨迹打捞上来。

在湖南湘西凤凰,一个1995年出生的青年的命运也将迎来改变。此前他的人生徘徊在失意里。少年时,他想去少林寺习武,却身无分文沦落街头,乞讨了一段时间。他当过外卖员,干过后厨,进过工厂。他曾立志当一个搏击冠军,直到几周后在拳台上被人打断了肋骨。他又立志成为马拉松冠军,直到发现体工队退役的高手挤满了赛道,他毫无出头之日。最终,他在越野赛里发现了他的天赋。

梁晶很快将与他在一场史诗般的赛事中相遇。不过那场名为八百流沙的恶战到来之前,梁晶首先迎接的是一次声誉上的极速下坠。

挫败

2018年1月27日港百越野赛发生了两件让圈内震惊的事。第一件事,梁晶以9小时28分35秒第一个到达终点,打破越野跑传奇人物弗朗索瓦·戴恩创下的赛道纪录。

第二件事,梁晶的成绩因非法补给被取消了。只要在补给点外接受他人递水,即可判为犯规,这是许多越野选手容易疏忽的违规行为。但如果梁晶的错误仅是如此,舆论不至于闹得沸沸扬扬。他在比赛过程中,至少两次未经同意擅自抢取登山客的水喝。惊恐的当事人把事发经过发布到社交媒体,于是整件事变成了港媒的社会新闻。

近乎一夜没睡,次日回程的飞机上梁晶哭了。在合肥见到师父,他又哭了一次。那是他第一次在他面前哭。他失去了近在咫尺的冠军,失去了行业的尊重。他是那个最自责的人,在社交媒体连发3条信息致歉。由于表达的混乱与公关技巧的欠缺,那些信息可能没有起到良好的沟通效果。

据梁晶解释,他当时“身体感觉处于比较危险的状态”,希望用自己的空水瓶交换登山者的水瓶,并以为已经得到了对方允许。即便正常状态下,他讲话吞字严重,快得让人听不清,因此产生误会。他确实太想赢,太着急了。

港百抢水事件还是引发了恶劣的影响,一些声音开始质疑梁晶的人品。飞越队约好的签约也暂缓下来,作为教练,魏彪感受到品牌方的顾虑。

大概3月份时,魏彪接到了梁晶的电话,他能感到那个刚从漩涡走出来的人的羞怯与压力。“不然算了吧,就不签了。”梁晶说。

反倒是那一刻,一切突然变得清晰了。“必须要签,说好的事情。”魏彪说。他后来说,他在梁晶身上看到了年轻的自己,好胜、执着、疯狂。他利用业余时间训练,很大程度靠自我管理。“我那时候(马拉松)也能跑个两小时四十左右,但是在户外赛里面,我根本不怕那些两小时二十左右的人。因为我的经验会告诉我,你可能现在这个段落比我快几分钟,但我在其他的段落会超过你,有一种这样的信心。”

还有一点,或许是商业价值的减分项,却成了打动魏彪的原因。梁晶的局促、笨拙、拼命想证明自己的急切、一激动就出现的结巴。“包括我自己,我们都是普通人。”魏彪说。

魏彪迅速地向品牌报备。2018年4月,梁晶加入探路者飞越队。教练魏彪所带来的更多在跑步之外。他与梁晶谈到商务运营与长远规划,几乎每天都在交流。有了赞助与团队组织,出国去更高的平台征战,第一次对梁晶变得切实可行了。

梁晶(右一)加入探路者飞越队

2018年8月底举办的UTMB(环勃朗峰超级越野赛)是中国人扬眉吐气的一届。这个在法国、瑞士、意大利三国交界处举办的赛事就像是一个圣殿,无异于越野圈子里的世界杯,各大运动品牌都会派队参加。飞越队的贾俄仁加获56公里组(OCC)冠军。代表Salomon队出战的祁敏、姚妙则拿下101公里组别(CCC)的男子亚军、女子冠军。三人创造了历史。

对于首战UTMB的梁晶来说,结果是沮丧的。由于饮用太多冰冷的山泉引发肚痛,体能受到影响,他在121公里组别(TDS)用了27小时37分完赛,落后冠军14个小时多。

一个月后,他将迎来一个重新证明自己的机会。

八百流沙全程400公里,横跨瓜州、敦煌、肃北三个县市,是国内距离最长的极限越野跑比赛。如果终点之远已经让人闻之色变,更恐怖的是赛段地形复杂,途径峡谷、河床、草丛、戈壁,80%为无人区,最高海拔超过4000米。与其他越野赛不同的是,选手全程需自导航、自负重、自补给。一个暗示比赛危险性的安排是,强制保险里包括了尸体遣送费。2017年,英国人内森·蒙塔格比赛过程中小腿被蝮蛇咬伤,还因疲惫产生过多种幻觉,“几乎是飞起来了”,看到并不存在的引路女人。

魏彪希望用胜利洗刷去年的遗憾,2017年,飞越队派出两人参赛。张振龙刚跑到100公里时,心态就崩了,向魏彪提出退赛。教练拒绝了:“你不要把这种比赛看成一种纯竞技的比赛,这是一次人生的体验。时间还早,你只要去挑战自我。”张振龙回忆,中间最难的一段路,10公里走了5个小时,“跟腱就肿了,疼得要命”。最终他用时110个小时跑完全程。而向付召跑到290公里时,满脚都是泡,选择退赛。

尽管只有精英跑者才能获得参赛资格,八百流沙举办3届来,完赛率从未超过74%。从没有人在30岁以下取得过冠军。在其他运动类别,中年往往是竞技状态衰退的时刻,但超长耐力跑是例外,佼佼者往往都是中年人,这可能再次证明在技术和体力之外,心志这个神秘因素的影响力。这一年,梁晶28岁。

23岁的赵家驹也在等待这个机会。某种意义上,他比梁晶更迫切需要证明自己。他是魏彪的下一个招募对象。此时,他的ITRA(国际越野协会)积分在中国选手里排名在二十名开外,也没有跑过168公里级别的比赛——这是八百流沙的门槛,魏彪费了些力气才说服组委会把他放进名单里。教练在他身上看到了潜力,他有着可怕的上坡能力,但付出签约费前,品牌方要看到的是更确凿的证据。

图源视觉中国

八百流沙

2018年9月28日零时,玄奘取经途经地“阿育王寺”遗址附近,礼炮射向天空,第四届八百流沙开赛,在接近零度的空气中,选手们戴着头灯冲向漆黑的赛道。其中包括历届比赛从未缺席、对赛道比任何人都要熟悉的杨建国,首位跑进90小时并创造国人最好成绩、诨名“刀疤”的李仁力,还有去年夺得第三、一度跑出幻觉的内森·蒙塔格。接下来的旅程里,他们都曾挤入第三的排位。但真正的对决,是在另外两个年轻人之间展开的。

全程有32个打卡点(CP)。凌晨05:52分,赵家驹率先通过CP4。CP5却是梁晶抢先一步,于07:37:33到达,比赵快了27秒。两人不断发生彼此赶超,多处打卡点只相距数秒。

按照教练魏彪制定的策略,梁晶和赵家驹尽量要一起跑,“快的迁就慢的,这样的话更安全(认路)也更精准”。客观上,他们做到了这一点,但却不是通过“迁就”的方式实现的。

第一个百公里只用了13个小时,梁晶估算之后每100公里的用时,他告诉魏彪,感到自己能打破70小时51分的赛道纪录。他开始加速,消失在赵家驹视野里。

进入29日凌晨,降温到了零下十几度,志愿者在帐篷里裹着睡袋,都冻得手脚发麻。大多数选手都选择睡下。但两个年轻人没有停。直到连续奔跑28小时后,赵家驹才在CP14睡了2个多小时。而梁晶跑得更久。那天早上,有人发现梁晶的定位在赛道中间的一个位置上,一动不动。后来才发现虚惊一场,他在睡觉。

出于安全考虑,组委会鼓励选手去设施更加完备、有着大帐篷的休息站睡觉,而不是简陋的打卡点,所以规定在打卡点的停留时间不得超过2小时,否则会被罚时。梁晶睡在打卡点怕超时,而下一个休息站又距离尚远,于是他利用规则漏洞,冒险睡在寒冷的室外。这也是一种心理战术,他不希望其他对手知道他跑到了哪里。

魏彪一直看着两人的轨迹图。他发现,梁晶取得的领先优势,总能被赵家驹追上。梁的导航能力较差,明明有山谷间的平路,他却选择攀越山脊,还一度迷路2小时。而赵家驹在两个CP点之间,“每一次都是一条直线就过去了”。

9月30日早上,魏彪醒来查看定位,两个人又跑到一起。他发现坏事了,抵达下一个CP点要过一条40米宽的河,但在4公里前,他们错过了那座过河的桥。再一看,属于赵家驹的定位下到了水里面。

赵家驹跳下河,立刻就感到了水的冰冷。背在身上的睡袋漂浮起来,他抱住它当成救生气垫,挣扎向对岸游去。梁晶在岸这边看着,差点要打电话求救了,直到看到他安全上岸。赵家驹后来回忆,接下来可能是他全程跑得最快的一段路,他全身都要结冰了,血管变成紫色,不跑可能就会冻僵。

梁晶体现出某种谨慎。当赵家驹喊他也游过去时,他退缩了,掉头去找那座4公里开外的桥。之后,他以5分钟一公里的配速,又追上了赵家驹。

已跑完300公里后,梁晶已经知道打破赛道纪录已无可能。他有意识地放慢速度,和赵家驹同行。“两个人好歹能聊聊天,说说话。”而赵的导航能力,也帮助他少走冤枉路。

梁晶和赵家驹

把八百流沙理解为4个100公里是错误的。随着体能趋于极限,每段的痛苦程度都比前面一段呈指数级增加。沙砾溜进鞋袜,脚磨出了水疱。刘银记得,在一处换装点,她帮梁晶脱掉鞋,沙子倾泻而下。

每天醒来都是巨大的煎熬,他们从地上慢慢着挪动,把肢体打开,到完全站起来需要10分钟。“每一寸肌肤都很酸痛,让你根本没可能这么直接一下子伸过去。”赵家驹说,“最后一个晚上,我真的这辈子没有那么疼过。”他每次都是瞬间入睡,闹铃调好,手机捂在心脏位置,防止睡过头。四个夜过去,他们总共睡了不到10小时。

10月1日9点,梁晶和赵家驹在最后一个休息站休整后出发,距离终点只剩27公里。他后来在采访中表示,打算和赵家驹携手冲线。但计划又发生了变化,赵家驹的脚板扎心地疼,在沙漠路段只能一步步挪,一公里耗上半小时。随着后来者的迫近,魏彪打来电话,催促梁晶先行,保一个冠军。

最终,他们均打破了中国选手历史纪录。赵家驹以87小时14分56秒获得亚军,这个成绩将是他签约飞越队的保票。因为脱水,他的体重从114斤掉到了98斤。他几乎瘫软,梁晶太太刘银于是把他背回了宾馆。她后来回忆,感觉后背上是一个很轻的小孩子。梁晶以85小时46分43秒夺冠。这场比赛对他意义特别,以至于一年后女儿出生,他取的小名是“八百”。

某种意义上,耐力跑者的世界简直是一个消灭了阶级差异的理想世界。它的门槛如此之低,几乎人人都可以参与,任何年龄开始都不晚。与刘翔一起跨栏,与迈克·乔丹共享一个球筐,试想下这些事情在其他运动领域的发生几率。但在马拉松和越野赛事中,你有太多机会和世界顶级选手同场竞技。你与他们站在同一个起点,哪怕用走的方式,你将与他们抵达同一个终点。

超长耐力跑可以找到人生的隐喻,一时的落后是可以通过后续发力抹平的,精神力永远大于体力。一般规律不适用于超长耐力跑,男人可能被女人打败,青年被年长者打败,专业跑者被业余跑者打败,非伤健人士被伤健人士打败。真正的战士不被定义塑造。如果你不知道被跑友称作“姥姥”的那个女人斩获过多少越野冠军——她以55岁高龄也参加了这届八百流沙并夺得女子亚军,如果你不理解一个叫黄关军的聋哑青年是如何对抗命运苦难——这位残运会的马拉松冠军也是越野跑的常客,如果你从未听说过一个因车祸右脚截肢的“独脚潘”如何征服极地,去圈子里打听打听吧。那些可怕的绰号下,其实不过是从事着常规职业的凡人之躯。“姥姥”邢如伶不是《倩女幽魂》里的怪物,她是一个退休护士。“刀疤”李仁力是牙医,而“独脚潘”潘俊帆曾是会议会展公司的创业者。

同属超长耐力跑,相比超马,梁晶更喜欢越野。“越野赛是人与自然的交流。这种感觉说不出来,很安静的感觉,弥漫在自己身体里。”他在采访里说过,“为什么存在,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有万物融为一体的感觉。你跑着跑着,会进入一种冥想状态。”

在无边无际的戈壁中,人总是显得特别渺小。当时拍下的影像中,猎猎风声几乎盖过人说话的声音。梁晶后方是55位来自7个国家和地区的精英跑者——其中12人退赛了,身旁是赵家驹——就算此时还不是,未来马上就是了——他最亲密的战友亦或最凶猛的对手。摩登年代的玄奘,赛道上的堂吉诃德,魏普龙的好徒弟,飞越队的六星队员,梁神。他的前方空无一人。

化学反应

赵家驹第一次记住梁晶,是在2017年的一场超马比赛上,他刚刚辞职全职跑步。那场没什么高手,他以为自己可以夺冠了,眼看那个男人从他身旁超过。几个月后他们在一个越野赛又遇见了,他主动过去打招呼,“越聊越开心,晚上又一起吃饭,后来我就经常向他请教嘛。”

在梁晶带动下,赵家驹也参加越来越多的越野比赛。在比赛淡季,两个男人还一起去野外搭帐篷住了一阵子,用竹子烧火、河水煮饭。

梁晶能吃,赵家驹更能吃,一顿饭能吃两斤米,饮料喝掉一升。他们称自己为“干饭人”,一起拍了无数饭桌上的视频。两人去比赛总住在同一个房间。梁晶的东西摆得到处都是,赵家驹只会占用一点点空间。“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他的这种方式,但是家驹能接受。”刘银说。

梁晶在尽量帮助这位小兄弟。“那时候我没有钱买冲锋衣什么的,他送我。想方设法为我争取一些资源。”赵家驹回忆,“他跟我说了挺多他的想法,他是怎么练的,让我也去尝试一下。他对于我来说,亦师亦友。”在一些赵家驹没有拿到名次的比赛里,梁晶会补贴一些钱给他,有时几百,有时几千。飞越队教练魏彪承认,赵家驹最初进入他的视野,就是因为经常看见他和梁晶在一块。

刘银记得,2018年八百流沙那场比赛之前,整整三个月夫妻俩没有回家,梁晶一直在转场比赛。那段时光真是美好啊,他们就是现代游侠。仅仅坐着火车看风景,她就感到享受。妻子没有游山玩水,基本待在屋里,“他比赛下来的所有的脏衣服、脏鞋、脏袜子,我都是给他洗得干干净净在酒店晾干”。赵家驹也在。“可能对我这一辈子来讲都有很大的影响,让我没办法忘掉。”刘银说,“因为那三个月,我们跟家驹才真正做到好朋友、好姐弟的那种感觉。”

越野的胜败关乎体力,也关乎大脑。对自己思绪的控制,对他人状态的预断。比赛中存在心理战。不要让别人看出你的破绽,不要让别人猜到你油箱剩下的油。梁晶与赵家驹分享经验,看到竞争对手追上来,要把呼吸调整好,故意保持轻松,有时能在心理上给对方造成打击,把别人吓退。

没有哪个选手喜欢有人紧跟在身后跑。“我就加速,不停地加速,他一跟上我就加速。”赵家驹说。这样往往会造成其中一人比赛节奏被扰乱或者体力透支,用行话来说就是“跑崩”了。但梁晶和赵家驹,无论谁跟着谁,“我们都不会有什么压力”。反之,他们之间能产生彼此的心理支撑。“如果没有一个兄弟陪你一起,一个人很孤独的。”输掉比赛总归是一个沮丧的事情,两人实力有差距,但对赵家驹来说,“他赢我,总比别人赢我要好,输给一个不认识的人,你心里会很糟糕。”

众所周知,越野跑是个体项目,每个人为自己而战,但梁晶和赵家驹构成一对组合。在比赛开始之前,他们已经赢在了人数上。就像某些手游里的设定,他们似乎有着同场出现时的隐形能力加成。

随着两人成为越野圈的名人,他们的友谊以一种公众可见的方式展开,成为一段佳话。赵家驹喜欢在衣服和纱巾上剪出一个个洞洞,这样既能散热又能减重——不能完全脱掉衣服,否则皮肤会被背包磨出血。梁晶也开始使用这招。很少有选手会这样做,他们是一对诡异的存在。他们不断出现在彼此的社交媒体里。在一场比赛中,赵家驹因肠胃紊乱中途退赛,在最后阶段重回赛道,陪梁晶冲向终点。另一场比赛中让人印象深刻的一幕是,梁晶冲过终点,立马转过头高举起手,和紧随其后的赵家驹击掌,好像一对打成助攻配合的篮球手。

在个体项目“越野跑”中,每个人都为自己而战,但梁晶和赵家驹构成一对组合。

外界倾向于把年轻5岁的赵家驹看成梁晶的副手,如果梁晶是堂吉诃德,那么赵家驹是桑丘。部分原因在于,赵很自觉地会承担照顾者的责任。他赶火车时永远提前一小时,东西收拾井井有条。任何时候,只要看到刘银抱着孩子,赵家驹都会接过去,哄着她。小孩特别黏他。

赵家驹入队后,带来了一种新的化学反应。一个奇人,这是向付召对他的总结。有次在贡嘎山,他竟然为了好玩,从山坡上往下滚去,完全不顾矮丛中扎人的树杈。梁晶先入队,反倒后入队的赵家驹和向付召熟得更快,然后在他的带动下,有了铁打的小团体。他们还建了一个微信群,名叫“三人行”。“有什么雄心壮志,在三人行里面说。”向付召说。

“我们团队当中,光一个家驹我感觉不够有趣,光一个梁晶也不够有趣,但是他们俩在一起的话,一唱一和。”向付召说。梁晶开的玩笑通常不好笑,他属于被调侃的那个。

比赛的前夜,他们常一起打扑克牌玩诈金花,谁赢了钱就请吃饭。梁晶的同乡曹朋飞也会加入。这时候就能看出性格,向付召求稳,输赢都很小,男人们总是不停地往上叫。参赛时他们也常自己做饭。赵家驹在KTV打过工,水果拼盘切得像模像样的。

为什么偏偏他们几个走得这么近?他们都主攻长距离越野,而且路径相似——既不是退役马拉松运动员,也不是资深户外玩家。“我们可能代表了另外一群人,我们是非专业的。”向付召说。也许还源于未成队友前微妙的善意传递。在一场比赛后,梁晶注意到另外一个与自己一样都戴着塑框眼镜的选手——这在选手中算稀有的——就以这个理由和她合影,这就是他和向付召的认识过程。2018年的港百,向付召带的冲锋衣太重了,梁晶托人拿了一套轻薄的给她。抢水事件后,梁晶陷入孤立局面,有同行在朋友圈嘲讽“先学会做人再学跑步”,向付召怼了回去,她认为梁晶不是故意的。所有人都看到了一场社交媒体上小型战争的爆发。

运动的伟大之处在于人与人的联结。运动员与观众的联结,运动员与教练的联结,运动员与运动员的联结。跑步给了梁晶一个机会,让更多的人认识他,接受他,尊重他,理解他。先是合马协然后是飞越队,他成为更大家庭的一员,感受到关爱与深情。即便张振龙,这个飞越队中最腼腆的人,也许从来没有机会成为三人小团体的一员,但也能找到和梁晶相处愉快的时刻。2018年UTMB之旅,他俩总是一早去山上跑步,互相拍了很多照,在山顶上梁晶给他拍了一张,拍得特别好,他一直存着。路上看见有烤鸡卖,梁晶上前一番比划买到一只,两人分着吃了。这些瞬间发生时都平淡无奇,事后忆起是隽永的。

从左至右,赵家驹、张振龙和梁晶

梁晶跑马拉松的机会少了,仍以他的方式回馈合马协。在外比赛时,他是合马协的宣传大使,带着协会的红旗,有机会就展示出来。比赛得回的奖牌、证书,他送到协会展示。八百流沙完赛的“虎符”,一半放在家里,一半放在协会。他的微信名是一串奇怪的字符组合,其实没有什么深意,是所有赞助商的缩写。随着赞助增多,名字越来越长,“合马协”三个字放在第一位。他的参赛服装上,赫然可见马协的标志。那是他加印上的。

他常去参加马协跑团周三晚上的跑步,配速放慢到每公里4分半或5分半,和大家一起,结束再来个集体大合影。“他不是过来训练,他是和大家一起互动的。”跑友李俊锋说。“其实准确来讲,梁晶不是一个有趣的人,他讲了半天大家都没听懂,还要配合他大笑。”

马协有一大批中老年会员,他们喜欢竖起大拇指拍照,对千禧一代来说,这太老派了。梁晶很乐意和这些比他大了两轮以上的人待在一起。其中与他关系最好的,是“六哥”。他常去他家吃饭。有时,他会和“六嫂”谈起一些他的心事。六嫂守口如瓶。后来,在梁晶去世后,六哥才从妻子那里知晓了那些隐秘的痛苦。他的婚姻出现过裂痕。

凡人

周三晚上的跑团活动中能看出端倪。梁晶会带着孩子一起出现,妻子却不在身边。大伙心照不宣,两口子又吵架了,“孩子没人带”。魏普龙见证过几次他与妻子的激烈争吵,其中一次发生在大年夜。“我必须要跟她离婚!”梁晶嘶吼着。这段关系里存在着相互的折磨。师父是站在梁晶这边的。他逐渐疏远了与刘银的关系,他用“失败的婚姻”来定义他们的结合,尽管她也曾喊他为师父。

梁晶不是完美的人,在这段婚姻里他犯过错误。刘银说,这是女儿“八百”的大名叫做伊诺的原因,代表他对她的承诺。

他是跑圈尊重的梁神,有着铁打般的身躯。但走进他的生活,也是祛魅的过程。熟悉的人知道,他很胆小。他怕黑,怕晚上独自在家。刘银父亲年轻时是个混社会的狠人,有纹身。岳父一摆脸色,女婿就感到恐惧。梁晶几乎没在比赛里哭过,但他在妻子面前哭过多次。“我的性格也是比较要强的。一吵架的时候都很针锋相对,不会说谁让谁。但是等到事情冷静下来之后,他会主动来找我和解。”刘银说,“他会感觉很委屈,他就会流眼泪。”

这段激情褪去的婚姻中有了许多不确定性,但有一点是确定的,梁晶非常爱他的女儿。家里玩具堆得到处都是,刘银节俭,只给“八百”买过一个两块钱的,剩余的都是梁晶买的。以前没有孩子,比完赛他会休息一两天再回来,现在都是连夜赶回。2021年初,飞越队组织了一次40天在昆明的冬训。梁晶考虑让妻女陪他一起过去,但刘银怕小孩饮食不适。舍不得离开孩子太久,梁晶最终缺席了这场冬训。

女儿是他的社交媒体上的主角,他的记录事无巨细。有次带八百去看IMAX版的《刺杀小说家》,刚开头她就被吓哭了,他只能离开。有些话则是没头没尾的。“人到中年小孩最重要。”“小孩明天会(回)老家,独留我在合肥,念念(恋恋)不舍。”

梁晶与女儿

但在照顾女儿的生活上,他是有亏欠的。他没单独给她洗过澡,也不懂给她做饭,尿片不是穿反了就是没束好。他乐于公开展示父女间的爱,但私下里,他的关爱也会出纰漏。有次他带八百下楼玩耍,刘银在家做饭。饭做好了,她下楼去找,看见八百一个人在一边玩,而梁晶坐在远处玩手机,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还开心地笑。她不声不响地把女儿抱回了家,隔一阵儿,梁晶打电话来了:“我们赶紧报警吧,小孩找不到了。”

这就是梁晶的一个大问题。他把太多的注意力放到手机上了。有一次飞越队需要搬运一批东西,男生都在积极出力,只有梁晶一边看手机一边心不在焉地干活。向付召忍不住骂人了:“你赶紧把另外一只手也腾出来!”妻子也因为梁晶沉迷手机的事和他吵过很大一场架。他严肃地对她说:“刘银,我这辈子可以没有女人,但是我不可以没有手机。”她伤心了很久。

训练的时候他玩手机。他习惯用胶带把手机缠在跑步机上,看电影或者听歌。家里抽屉里有好多胶带,他每次拿一卷就往包里塞,找不到了又买一卷,越积越多。比赛的时候他也玩手机。如果感到能够稳赢了,他就会一边跑,一边发发抖音,或者和人聊聊天。

手机成了他生命的某种延长体。他把所有的情绪、想法都发到社交媒体上,一天十几条,从不分组,连父亲梁宏也能时时追踪。

但作为一个有一定名气的运动员,他发布的内容太过随意了,包括对拖欠奖金主办方的控诉,与他人争执的截图,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内容经常图文不符,语词里还充斥着大量的错漏。“他为了图快,反正别人也能懂。他就是随心所欲,这也是他的一个风格嘛。”刘银说。魏普龙也反复说他,有些东西表达不好,不如不发,他听不进去。他似乎毫无意识,这种任性显然会伤害他的公共形象和商业价值。

一个典型例子就是他与魏静的争执。后者是一位四川跑者,时常在网络上发起对其他跑者的质疑,不乏一些毫无根据的揣测或者诛心论调。她曾指控梁晶在2017年以及更早以前,最少有过7次在比赛过程中与其他选手协商名次平分奖金。

这种操作存在一个逻辑悖论。且不说这些赛道上临时产生的约定有多么脆弱,如果另一位选手感觉自己能赢下比赛,他不需要把第一让给梁晶,放弃成名机会与奖金。反之,如果对方感觉赢不了,那么即使平分奖金发生过,也是梁晶的一厢情愿,那个名次本就该属于他的。

由于魏静没有提供更确凿的证据,静等事态过去也许是最好的公关策略。但梁晶做了一个怪异的回应。

“不是魏某女士说的最少七次,”在一篇措辞混乱的长文中他写道,“昨天回忆下了(来),一共六次。”

重点不在于六次七次或者100次,而是他亲口承认了指控。这种情况下魏普龙发现很难为梁晶辩护。“农村一个孩子,突然走到神坛上,他迷失方向,摸不着北,很正常。”他对《人物》说,“作为一个运动员,把职业道德这一块作为生命。一旦传到朋友圈,(这是)奇耻大辱的事情。”没有任何证据显示,在后来的日子里,协商名次再次发生过。

没有人比梁晶更随意对待社交媒体,也没有人比他更认真。他回复每一条网友评论,每一条。他非常在意抖音上的粉丝增长和播放量。他研究平台的算法,有挫败感,“跑步的(视频)反而没有我随意拍的吃个鸡蛋的播放量多”。

他拍了很多大胃吃播的视频,几秒钟喝下一瓶矿泉水或者吃下一碗面。这种速食能力能帮助他在比赛中每次节省几秒钟的补给时间。但这类视频在某些节点上可能因“哗众取宠”而成为平台的打击对象。视频违规下架,他写道,“心都碎了,干饭人心都碎了,但是还是要说的事(是)我们要遵守规则。”隔几天,继续发吃播。

还未加入飞越队时,赵家驹留一头金灿灿的杀马特发型,用魏彪的话说,就像“社会上的小混混”。确定要走职业化道路后,他有了形象上的自觉,剪去黄发。但梁晶从未有过这种意识。“他老是喜欢怼着自己脸拍,老是喜欢拍大胃王的,”赵家驹说,“我都不想说他。感觉不好看啊。”

越野是个小众的运动,目前看不到进入奥运会的希望,在中国的关注度相对更低。魏普龙记得,梁晶2019年在UTMF(环富士山越野赛)夺得亚军,日本媒体把摄影机架了一长排,依次等着采访。梁晶登上了日本各大电视台。当他们从日本飞回上海,再转车回合肥,没有一家媒体报道。

“你可以感受得到他是渴望被关注的。”梁晶的“徒弟”严颜说。他们是抖音的网友。有一天她开玩笑要拜师,他爽快答应了。看到他的照片展出在严颜饭店的墙上,他特别开心。他对她说,希望有天村口能塑尊他的雕像。哪怕再累,他从不拒绝与其他跑者拍照。他连比赛奖杯附带的包装盒都不让刘银丢掉,因为那是荣誉的组成部分。他微博名字是梁晶267,那个数字正是他24小时超马公里纪录。

赏金猎手

危机感是始终存在的。越野队的合约大部分是一年一签,飞越队有队员在一年约满后未得到续约。在这种残酷淘汰机制下,一种潜规则随之而生。“好比我们两个玩得特别好,我们俩都有签约公司。我这一场比赛冠军了,下一场比赛我还是冠军,再下一场我还是冠军,那你的公司会不会就觉得你这个人没有一点能力,明年就不签你了。”有圈内人士向《人物》透露,“下一场比赛我让你第一吧,那你就得明白,你第一的奖金,我们俩就得分。”

比起通常意义上体育明星与品牌的签约,越野运动员能得到的合同小得多,每年50万元已是天花板。“基础人群还是太小,所以品牌不可能给签的运动员一个很高的报酬。”资深越野跑推广人马德民对《人物》说。梁晶在飞越队的合同15万元,其他赞助从一万到几万不等。

梁晶的商业运营做得不理想,与他成绩并不匹配。他经历的那些争议事件腐蚀了他的名声,网络批评者一直不肯放过他。他的形象管理也欠佳。“他性格比较着急,补给的时候吃得满脸满身都是,我说你稍微注意一点,你现在是公众人物。”魏彪说。UTMF颁奖时,他还在台下急着往嘴里塞食物。对教练提出针对气质、内涵的改观建议——切实一点,学英语、学车——梁晶没有执行过。

2015年,全国马拉松规模赛事仅有134场,随着逐年壮大,到2019年有1828场,其中越野赛事达到481场。而其中百公里、百英里(国内通常冠名为168)的超长距离比赛比例大幅提升。这给梁晶提供了创收机会。他和赵家驹会商量好,分流到不同的比赛挣奖金。

这其中当然有小算计。比如某些比赛中,打破赛道纪录的额外奖金,要高于第一名的奖金。他会在夺冠的同时留有余地,以便来年继续打破赛道纪录,再拿一笔奖金。他把这些想法告诉过“徒弟”严颜,她完全能理解。“他为什么会一直这么努力,也是因为这个东西能让他吃饭啊。”

但赏金猎手也有自己的原则。梁晶尊重赛道的完整性,对抄近道的行为极为不齿。有一次在雪山上,他绕了一个大弯,但赵家驹直切下去跑到他前面,他奋力追上来,指责他抄近道,喋喋不休地争吵了很久。实际上,赵家驹是按照路标跑的,而梁晶没看到路标。赵家驹记忆中,那是两兄弟第一次发生争吵。“不信我们直接打电话问组委会我有没有抄近道。”他最后只能这么说。

2019年以后,梁晶的年收入能达到四十万元以上,但支出也很大。刘银算了一笔账,一年差旅费要花上十几万元。为了更好的场上表现,他按摩每月花掉2000元,健身房请助教一年花上两万。一场比赛要“退役”一双鞋(他通常前半程穿新鞋,后半程穿旧鞋)。他在鞋子上特别舍得花钱,家里堆了一百多双,每双要一千七八百。疫情期间有9个月比赛停下来,他特别焦虑。

一家三口住在一个65平米的两居室,结婚时买的,房贷未还清。刘银产后就做了全职妈妈。梁晶一直想要二胎,但在那之前他要努力挣钱,换套大房子。你不要操心,全部我来安排,他对刘银说。

他日常训练异常刻苦。上午11点就去健身房,一直待到晚上9点以后才回来。跑步机上都是他流的汗,他开玩笑说,是用跑步机刷鞋子。师父魏普龙感到,徒儿有了更强的自我意识,他喊他来饭局——“有的领导想看看梁晶长什么样子”——十有八九会遭拒绝,他要坚持完成训练计划。“他从来没有说他有多厉害多厉害。他一直这样跟我讲,如果不努力的话,这碗饭就吃不下去了。”刘银说。

他爱研究,自己改鞋子。路跑鞋重量轻,但不防滑。他就把鞋面留着,换成V底(一种户外鞋的鞋底)。他完全不考虑赞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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