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无眠。
看看日历,马上就是父亲节了。
思绪也就随着对爸爸的思念一路飞扬起来。
爸爸去世已有七个年头了,可他做事做人的责任感及热爱生活的态度还一直在影响着我。
特别是他那出国看世界的梦想一路引着我来到加拿大。
我家祖籍山东。
我爷爷那一辈人里,本家有兄弟在天津开工厂做生意的,都做得不错。
可能是受了他们的影响,爷爷读了书之后,没有从文、不想从政,也到天津经商。
多年以后,爷爷把自己的所有资本带回老家,在山东开了一个大百货商场。
可货还没摆满货架,日本鬼子的大炮就将他所有的财产毁于一旦。
一家人的生计摆在面前。
思前想后,爷爷觉得自己已是江河日下的年龄了,身体又不顶事,重头再来,还不如培养儿子。
于是正在求学年龄的爸爸,少年的稚气还没有褪去,就被命运推到了生活的前沿,作为家里的独子,从此把养家糊口和成就家业的使命扛在肩上。
爸爸曾对我说,没有继续读书是他终生的无奈和遗憾。
自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电子管技术的逐渐成熟,无线电半导体产业由“发明时代”进入了“商用时代”。
爷爷看好无线电技术及其商业市场的巨大潜力。
听从父命,爸爸去学无线电修理技术,做学徒,边学边干,有一份薪水,可以养家糊口。
那个时候,当学徒是很苦的差使,什么杂活都得干,在师傅心情好的时候才教你一点点技术。
爸爸经常是白天累了一天,晚上回来,还要自己琢磨学来的技术,反复钻研。
由于爸爸聪明,又肯用功,四处收集资料,补充理论知识,了解和掌握最新产品,很快学得一手好技术。
店老板看爸爸厚道,诚实,善良,又钻研技术,很是高兴,在教他技术的同时,也传授生意经。
爸爸在二十来岁的时候开设了自己的“德和无线电商行”,经营无线电半导体。
为了扩大经营范围,商行同时还兼营五金电料和其它电器商品,也接受修理业务。
另外,他还经常为买无线电元件试装收音机的顾客作技术指导,为无线电爱好者解答技术难题。
爸爸的很多客商和客户是外国人,有些慢慢成了朋友。
这种生活圈子使爸爸接触了许多西方文化习俗,并影响着他的生活理念。
这点从我家那中西合璧的家居陈设和生活方式中就可以略见一斑。
随着生意的发展和视野的开阔,爸爸梦想着走出国门,到无线电技术的发明地与半导体工业的故乡去学技术,同时想更深入地了解西方文明。
但是“仁义礼智信” 、“三纲五常”的儒家礼教在爸爸的头脑里根深蒂固,“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挡住了他的脚步。
在责任和梦想之间,爸爸选择了前者。
爷爷、奶奶去世后,面对两个年龄小,还没有出嫁的姑姑,固守中华礼教的爸爸担起了长兄代父的责任,又一次放弃了出国的机会,选择留下。
日子转眼到了1956年,爸爸积极响应新中国中央政府关于对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的号召,主动申请公私合营。
公司合营后的爸爸担任私方经理。
工作中,爸爸勤勤恳恳,守职尽责。
妈妈也跟着新中国的到来开始了新的生活,出去工作。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爸爸因为是资本家被批斗,被抄家,一家人的城市户口也被注销了,日子异常的艰难。
但他依然执着于年轻时萌生的出国梦想,只是这个梦想已经随着个人的年龄,家事,国事,事事变迁,变得遥不可及,只得把原本的出国看世界的一个大目标变成了小情小调的“旅游”。
那时我还小,爸爸经常对我说:等你自立了,我就和你妈妈去世界各地旅游。
我长大了,生活也安定了,到了爸爸说的不用他们操心的时候了。
他可以和妈妈去旅游了,可是这时妈妈却得了小脑萎缩症,起居都需要人照顾,何谈跟着爸爸去旅游。
爸爸明明知道妈妈的病不可能治愈,却总还是乐观地说:等你妈妈好了,我们就去世界各地旅游。
爸爸如此之说,只是折射了他乐观的生活态度和探求世界的情趣罢了。
我们劝过爸爸:让他出去走走,妈妈由我们大家照顾。
他谢绝了。
不带着妻子去游走世界对他来讲是没有意义的。
爸爸最终带着那个走出故乡看世界的梦走进了天国。
可我相信,这个没有实现的梦带给爸爸的依然是快乐。
我曾问爸爸为什么那么想要出去。
爸爸对我说:中国文化传统是中国人的根,我们离不开它,但是一个见多识广的人才会对生活有深刻的认识,固守在一个地方,人的眼界毕竟狭窄。
爸爸说,没有出去是有遗憾,也有无奈,可因为有个目标在前头,生活便充满希望。
爸爸的愿望,也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我的梦想。
年少时的我常想,世界如此之大,我不想此生居于一隅,我想经历丰富的人生,感受不同的文化,别样的风情。
生活将在我的眼前有一个更加广阔的视野,在我老迈将至的时候,我可以慢慢地咀嚼回味生活,既完成了自己的生命里程,又浸含了爸爸的梦想。
大学毕业后,我一直惦记着出国,但由于各种原因被一置再置,我梦想的翅膀似乎早已在生活中折断了。
直到爸爸去世,我忽然感到人生苦短,愿做的事莫犹豫,于是又开始考虑着出国。
只是,当年那个青春年少执着的想要走出去的我,和我的心境,都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今非昔比了。
而且,先生在研究所,我在大学里,我们都有着一份不错的工作和一个很好的职位,过了不惑之年的我们已华发早生。
此时还有没有能力放弃国内枝繁叶茂的生活,去一个全然陌生的国度开始不可预知的生活呢?理性的分析,走和不走各有理由,内心不断地较量着和平衡着。
最后我们还是选择了来加拿大。
两年前,当我们拿到来加拿大签证时,爸爸已去世五年了。
在整个走与留的选择中,内心深处,一个意志始终在主导着我:坚定地走,别回头。
这个意志如此地坚定,如此固执,如此不容置疑,排除一切意识的、理性的思考。
我知道那是爸爸对我的影响。
我使命般地来到加拿大。
这个使命不是爸爸赋予我的,爸爸从来不要求儿女为他做什么,只希望我们幸福。
是我自己把来加拿大使命化的,这个使命不会给我压力,只会给我幸福,因为有了这份使命感,总使我和爸爸神交。
我们是父母的延续,这种延续绝非仅是生命形式的,她应该有更高级的形式和意义,应该包括他们的品德和精神,他们的风骨和情趣……当然在这个过程中也必须是在实现着自我,有自我的意志,自我的精神和自我的快乐。
爸爸,在这个无眠的夜晚,我想对您说:您不但教会了我如何做人,还一路指引我来到加拿大,虽然您从来也没有明示。
我坚信您还会引导我走向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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