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朋友不经意讲起一场车祸,死者是位女孩。
后来听说那女孩的母亲已到多伦多来处理后事,出于职业敏感,我想联系这位母亲作个采访,岂知线还没搭好,朋友说那位母亲在知道她女儿这三年来一直在作三陪女,觉得没什么可说的,就带着女儿的骨灰离境了。
至此这句“觉得没什么可说的”话一直压抑着我。
好多个夜晚,当我置身于酒屋的吧台边,看着一个个青春的身影从我身边飘来荡去,闭上眼,那个倒卧在路边流着眼泪的女孩的双眸,以及一位年迈的母亲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上飞机舷梯的背影交替出现。
我想,我该写写她们。
和秋子相约在下午,那天她穿一件DKNY的短袖,一条浅蓝的洗水裤,配上一双DIESEL的休闲运动鞋,披肩发,嘴里咬着杯TIM HORTONS 的ICE CAPPUCINO从阳光里走来,很清纯。
如果不是耳闻目睹,我绝不相信她做夜店。
也许因为彼此都来自广州,自然好说话些。
记得当我拐弯抹角向她表达采访的意思时,她显得很不开心地说“大佬你认识我原来是想我爆料(套情况)”?我听了连忙说“当然不是,是因为豪哥。
”秋子听我提起豪哥,态度安稳了些。
她既没同意也没反对,见状我马上约了时间。
和豪哥也算是相识。
据他说,半年前有个周末的夜晚,他和朋友到Woodbine和Highway 7附近一间卡拉OK去消费,那晚喝了很多的酒,之后就带了个女孩去开房,第二天起来两人喝过茶后就分手。
如是者过了几个月,朋友有天告诉豪哥,那个女孩曾有了他的孩子,后来约医生做了。
豪哥听了觉得很内疚,就去找这个女孩,但令豪哥尴尬的,是那个女孩装着不认识他,半句抱怨的话都没有。
这个女孩就是秋子。
为什么要装着不认豪哥呢?我将豪哥一直内疚的心情告诉她。
为什么要内疚?秋子的烟瘾很大,她听我这么问,仰起头对着阳光吹了个烟圈儿。
既然敢出来玩,就没什么可内疚的。
我不知道她说的“玩”是指谁,是她还是豪哥。
那晚你好像没有收豪哥的钱。
我忍不住加了句。
秋子听我这么说,眼皮跳了一下,但很快就变得若无其事了。
不记得了。
有时不一定要收钱的,开心,合眼缘就行。
怎么想到要做这行?
秋子睨了我一眼。
我告诉你是因为寂寞,你一定不相信。
仅是寂寞?没有经济的原因。
我没有。
秋子毫不犹豫地摇头否认。
寂寞不一定要出来做,可以找男朋友,就算被别人包,都比在夜店里好吧?
这是你们的看法,你讲的这些我都经历过的。
秋子冷漠的眼光看着远方。
被人包过,也拍过好多次拖(谈恋爱),一次比一次伤。
我们本来是不该出来读书的,和那些拿博士硕士的留学生不同,我们在国内就不喜欢学习,父母以为把我们推出来,就可将我们脱胎换骨,其实,人出来了,没有束缚,心更散了。
你的意思说,做成你今天这种状态,父母有责任?
我不知道。
秋子声音有些嘶哑。
开始谁不想循规蹈矩?但我说了,我们本来就不是读书的料,书读不下去,路就不知怎么走了。
第一次和男朋友分手,我还怨他薄情,怨他花心,怨他辜负了我。
我知道他背着我“偷吃”(找别的女孩)时甚至想到揽着他一起死的,但当我打电话回去和妈咪道别时,心就软了。
我不是怕死,是觉得我死了全家受打击,不值就是。
后来再拍拖,再分手;分手——拍拖——分手,分多几次先醒悟,像我们这样身份前途都未卜的留学生,根本就不应该对感情寄予任何希望的。
被人包的日子也不好过,感情对我来说是什么?就是半夜惊醒的时候,有个人听我哭听我诉说,这是有家的男人给不了我的。
最后那次和男友分手是在卡拉OK,那晚和他都讲清楚了,他走他的路,我喝我的酒,后来我怕自己醉,就拿起手机,按上面的电话簿记录从第一个人名开始CALL,我当时想,CALL到谁算谁,找了好几个人,直到一个做夜店看场的朋友来了,我就跟他转场喝,那次醉得很惨,他和我去开房,不过很开心,我们该做的都做了,第二天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大家没有什么责任,很轻松,我觉得这样很好。
有天他知道我没有工作,就对我说,不如去我那个场做吧,起码我可看住你,我想了一下,就答应了。
这样一做就是两年,谈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
以后呢?以后怎么办?
“以后”对我们是这样一条路:或者继续将学业完成,然后按规矩申请移民;或者就是找个人嫁了。
我知道以秋子目前的情况,继续学业似乎很难,随便找个人嫁也不甘心。
没有别的路吗?比如说回去呢?
回去?秋子听我说到回去时笑了一下。
什么都没拿到,回去干什么?
总不能这样放任下去吧?
也谈不上放任,你不能用国内那种感觉看我们,毕竟我们中很多人,还没到卖身求财那种地步。
大不了是上班和客人喝酒唱歌,客人当然也有不规矩的,但做不做,做到什么程度,自己还是可以把握的。
我承认,有时为了钱会答应一些客人,不过会看人而定。
很实际地说,我也要花费,也要养车,没有SIN卡,我们能做什么?
那天秋子和我讲了很多,她改变了我对她或者是她们这个群体的一些看法。
比如,国内一些女孩子尤其是大学生做“三陪”目的很明确,就是通过赚钱改变自己的命运,所谓“贫穷说”就是源于这个道理。
但对于游荡在海外的小留学生“三陪”来说,他们的目的就不是这样单一。
首先他们还不至于“贫”至走投无路,很多小留学生的家里一直以为自己的孩子正在读书,基本的生活费和学费还是保证的;小留学生出来“做”,其中当然有想多赚些钱以满足各项消费需求,像良好的居住条件,穿着以及买好的汽车电话等等,但因缺乏家庭温暖而导致情感寂寞和“无习可学”“无工可做”“前途茫茫”也是个很重要的原因。
其次,他们中的一部份当然也有靠出卖身体收取一定的报酬,这就是我们说的卖淫,但,据秋子说,这样的人只是占一个很少的一个比例,在夜店,比如酒吧、卡拉OK、桑拿、沐足等场所里工作的小留学生,大部分出于两个原因而工作:其一是需要一份工作,以维持或满足消费欲求,而对于以留学生身份来加的她们来说,要取得工作签证相对较难,特别是未完成学业者,夜店灵活的工作模式为她们提供了一种可能;其二是人在他乡,进退两难,情感上的孤独将她们抛离到社会的另个角落,比如像秋子,她其实很清晰知道自己在做着什么,在四个多小时的交谈中,我从没有将她和“卖淫”两个字联系起来,她也不是要靠“卖”靠“淫”才能生存。
正如她说的,几百元房租加上吃喝汽车保险,不用陪人上床也能搞掂,只是,当身边的男人都不敢对情感负责,当社会拒绝你按照常人常态生存,当父母用冷漠的眼光对待你放弃出国的时候,你还会计较什么呢?即时的欢愉,赤条条的钱欲交换虽然不高尚,但总比欺骗要真实。
秋子的话确实令我难堪,我承认,她讲的不无道理。
我曾觉得,她会因今天的这种际遇而怨恨父母,殊不知她很宽解地说,关父母什么事呢?当初在国内自己就无心向学,大学是考不上的,父母为改变我这种状态才想出出国这个主意,他们都是为我好,而且,他们不是富翁不是贪官,我出国的钱都是他们用血汗挣来、用一生的声誉借来,我自己不努力,我怪谁?我知道假如我现在回去,父母一定不会拒绝我,但我很难面对自己,就别说是面对他们了,所以不关他们事的。
我知道自己的事情。
和秋子分手时她这么说。
其实我也曾在良心的天平上摇摆。
现在好难,做另外的工作,我没有条件,而且习惯了目前这样的消费,10元8元1个钟的工作,我真的无法面对。
我当然知道她讲的“条件”是什么,没能为她创造这样的条件的,她自己本身应负很大的责任,还有她的父母也有责任,毕竟自己的孩子是块什么料,是不是推出国就可成才,出国后情感生活学业如何,这些家长不能以两地分隔为理由一无所知,当然,作为社会的一个整体,我们也同样应负起不可逃避的责任。
阿丽来自大连,与秋子不同,她“做”的目的很明确。
我是通过一位开餐馆的朋友的太太珍认识阿丽的。
那天当我正谨慎地在内心选择着词句准备开始我的采访时,阿丽快人快语:我承认,我是靠“做”赚钱。
开始没有任何犹豫,主要是书读不下去了,然后就将家里给我的学费用到买衣服喝酒和赌上去,人就是这样的,在境遇不好时意志坚强者毕竟少数。
我刚来时认识一帮朋友,他们的家境都比我好,父母在国内很有钱,出国后卖靓车穿名牌泡夜店。
以前常听人说,你和什么人好几会变什么人,一点都没错。
开始我也是和他们打打牌喝喝酒,你想,一帮男男女女一起玩,总不会是孤男寡女那样相处,有人关心,有人说他爱你,加上酒精,加上男人的投机取巧,然后就把自己很轻易很心甘情愿地送出去了。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第三次,这样夜夜笙歌后既没有心思也没有精力去读书。
起先也没想到要出来做,因为身边总有认识不完的男朋友,生活是不愁的。
不过这样的关系维持不了长久,因为圈子周围都是些会“玩”的朋友,他们今天能和你玩,明天就会和她玩,你以为玩回来的男友能天长地久那真是作梦吧。
书读不下去我可以理解,但为什么不找个人固定下来,比如像珍。
阿丽听我这么说,马上很坚决地摇头。
不是我背后讲珍的不好,我们是老乡,也是很好的朋友。
我承认珍比我们都好,起码她是真真正正读完了书,拿到S学院文凭的,但这又如何?靠这样的文凭回国一定饿死,不回国你到水牛城去看看,排队的人多如牛毛。
珍不想回国,所以就嫁给了你们那个大她差不多有20岁的广东老板。
说是老板,其实就一快餐店,阿珍的苦处你是不知道的,早上5点多就起来了,到晚上10点多才打烊,回到家累得都直不起腰,还要伺候老公收拾家务。
以前我和珍一起出去,别人都夸她的肤色好,现在一比较,像大我6、7岁似的。
阿丽这么说好像也有道理。
不过,我想起秋子,总觉得以阿丽的条件,应该如秋子那样可以活得从容些,何必一定要做桑拿,何必一定要和客人“做”?
前提是我不想天长地久地磨下去,既然我已经放弃了感情,那么我就不要计较什么了,能多赚点就多赚点,等有了足够的钱我就离开这里,或者回国,或者到别的城市去,那时候做什么都没有顾虑了。
我知道和阿丽你是无法和她探讨道德伦理的,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她有自己的头脑。
本来我想说做“那行”会有危险,比如疾病的传染,但话没讲完,她就以“干哪行没风险呢?做护士还有因SARS致死”一句封死了我。
讲到情感,她有些讥笑地说,你去问阿珍,和她老公做爱有多少感觉,事情就是这个样子,道理本来都是一样的,没有绝对的对和错,像你们这些有文化有才能的人,出国后有多少人能找到既不违背个人意愿又能赚到钱的工作呢?
我没有和阿丽作深入的探讨,因为以我的理解,如果脱离了道德伦理的范畴,我和阿丽的讨论就没有衔接点,不在同一平台上的比较,这样的探讨是没有结果的。
但有一点,阿丽是不能否认的,假如她16岁那年,父母不急于推她出来,以她的相貌和素质,加上她的能力,她应该有个不差的前途,这正是我们很多小留学生家长应该深思的问题。
辉原来是阿清的男朋友,后来他们分手了,因为辉有了另一个女人。
我约阿辉见面的那天,他开一辆深蓝色的宝马,穿着很新潮,头发染了少许棕黄,湿湿的,在阳光下朝气勃勃。
女朋友呢?因为事先我在电话里和他说明了采访的目的,所以也不需要特别的顾忌。
回台湾看孩子去了,过几个月才过来呢。
辉的女朋友40多岁了,在台湾是有老公的。
辉说,IVY,对,IVY是辉的女朋友,IVY有一子一女,儿子21岁,女儿18岁。
你怎么会走这条路呢?要知道,阿清到现在还很爱你的。
辉听我讲起阿清,眼眸顿即暗淡起来,他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说都过去了,还提来干什么呢?
我知道,在很多人眼里,我是个很没有骨气的男人。
IVY比我大十多年,我今年23岁,和她的儿子比起来,我也就比他大2岁,这段感情从开始就不健全。
谈谈你们认识的经过吧。
我是在Highway 7那间酒吧认识她的,她经常和朋友来,那时我在酒吧里做调酒,她一直对我很好,我们经常在一起聊天,她来酒吧的那晚,我会感觉到时间过得快些,要说感觉,这大概算吧。
后来有一次,她约了好些朋友去她家烧烤,也叫了我去。
她家住在16街的HOUSE,房子很大,后面花园种很多果树,那天我和阿清去的,她拿出像集给我们看她一家的照片,她在台湾做生意的先生以及正在读书的孩子。
一个表面上看起来很温馨和睦的家。
表面上?
呵呵,辉见我这么问,没正面回答。
有天晚上,IVY来找我谈心事,事前她在别的地方就喝了很多,她告诉我她其实很早就离了婚,因为丈夫有外遇,她忍受不了,之后认识了一个男朋友,后来他们一起办投资移民过来,那男的过来后就和她闹分手,IVY讲起往事很伤心,她喝了很多的酒,最后醉得不得了,我只好开她的车送她回去,那晚我没有睡,从头到尾就是伺侯她,然后……
辉说到“然后”就没说下去了,我当然知道这“然后”之后的内容。
现在呢?
年初我们办理了结婚登记,IVY已帮我办了移民申请。
选择走这条路,要下很大决心吧?
是。
不过,也没时间让我犹豫。
我和很多留学生不同,我是从小城镇出来的,父母为我出来耗尽了一生的积蓄,他们还指望我读完书,把妹妹和他们都接出来,这是他们的愿望,但他们不知道,他们那些钱根本不够我读College,我没理由这么回去的。
既然IVY能帮我办理移民供我完成学业,加上她人也不坏,我在爱情和事业中选择了这个平衡点,也算合算吧。
别人要说什么说好了,我真的不在乎。
IVY就这么相信你?
这不是相信和不相信的问题,感情这些事情,谁敢说“担保”二字?记得和IVY去办理结婚的路上,她对我说,我当这是笔投资,成功和失败我都有准备,以后的结果也许不是我们所期待的,只要你不要骗我,我会帮你的。
现在你们感觉如何?开心吗?
谈不上开心不开心,我们也经常吵架,这个难免,我们都是人,是人就难免有脾气,这和谁跟谁结婚没有关系。
“或许我过得不是最好,但我不能比别人差”——当辉和我道别,我看着他高大的身影走向那架深蓝色的宝马时,我轻轻地感叹了声,那句“可怜天下父母心”的话在我内心迅速转换成“可怜天下孩儿心”。
这些小留学生们本来还处在长知识长身体的过程,但过早走出家门,走出社会,生活的沉重已使他们没有时间去比较对错。
他们会找到很多的理由去支持他们将传统的道德和伦理值归零,然后重新建立起一个适合他们生存的坐标轴,并在上面找到他们的落脚点,这是谁之过?
“也许开始错结果还是错,我们没有其他选择”,这是舒婷20年前说的。
(林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