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阵子因为音乐节的缘故去了一次香港。阔别多年,更新电子签注的流程都有些生疏,但好在赶上了香港最宜人的季节。这里还是同以前一样,食物好吃,生活便利,物质丰富到让你觉得整个城市是一座巨大的自动贩卖机。但唯一让我微微有些失望的地方是时尚。
这一次来香港,有种清晰明确的感受:起码时装上来讲,最好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这里多数的男男女女,打扮都太精英,也太易预测了。男人梳油头,穿西装;女人留棕黄色长发,身上至少要有一件大logo单品。就连那几家出名的买手店,选货也保守平淡,和“土气”固然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却也离香港时装黄金年代的水准相差极远,难免让人有些唏嘘。
香港中环街头上的行人,衣着的型格与棱角现在不易见到了
为梅艳芳一手操刀形象设计的香港本地设计师刘培基在回忆录里曾经这样回忆八九十年代的香港:“啊,那是一个华丽的年代,是盛世……那个时代连高跟鞋的声音都不一样,那些人一举一动都有派头,那种风范你学不来……”
当时的香港,普通人都有余力购置一些标价昂贵的时装。但比起财力,更加难以复制的是那种几近天真的乐观底气。这两样东西,让当时的香港人在穿衣打扮上筋骨极其柔软,可以包容得下一些出格前卫的设计。
那个时期的香港人,无论是明星还是素人,穿衣最大的特征就是一个字:尖。互相之间暗自较劲的,不是谁穿得更奢华、更体面,穿得有型格、有棱角,甚至有点晦涩,才是至高段位。这种标准的形成,其实得益于香港本地的一群时尚先锋。
《纵横四海》剧照
70年代,永安百货家的大小姐Joyce Ma(马郭志清)正式开创买手店JOYCE。像Joyce这样,品位超前,对美的事物有天然感知,已属不易;但更罕有的是她身上极强的使命感。她几乎是用“唐僧取经”一般的决心,誓要把世界上最前沿的时装品牌引入香港。据说,她曾在针织世家Missoni的店面安营扎寨,闭店时刻也坚决不走,才终于拿到代理权。而之所以能为香港引入“日本时装三巨头”之一的三宅一生,也是因为她在对方的工作室门口连站3天,风吹雨淋都未动摇。
这些故事听上去简直像日本晨间剧里才会有的励志情节,但也多亏了她的坚持,在巴黎、米兰、伦敦刚刚粉墨登场的新季服装,一转身就已经能在香港买到。选货前卫的买手店成为香港时装文化发展最得天独厚的土壤。
《孤男寡女》剧照
六七年前,我曾经读到过一篇《明报》的时装编辑讲述自己时装启蒙的文章,一直到现在都还记得两个细节。1993年的暑假,他把做暑期工赚到的钱,全部用来买了一件2000多元的Dries Van Noten外套,自此认识了这个品牌,连带着对当时齐齐涌现的比利时时装设计师们产生了兴趣。后来,他又用另一个暑假赚来的钱,在北京道的GREEN PEACE(IT前身)买到了Raf Simons处女系列的一件外套。之所以对这篇文章久久难忘,唯一的理由就是眼红。我的时装启蒙,是高中时期花20元“巨款”购入的大部头时装杂志,但终究在铜版纸上获得的启蒙,和买手店里不期而遇式的启蒙是不一样的。
我第一次在杂志上看到Dries Van Noten,距离我第一次亲手触摸一件Dries Van Noten之间,隔了差不多5年的时间。当我抱着朝圣心态,第一次迈入安特卫普Dries Van Noten的店面,亲手触摸到提花面料上丝线的凸起时,才感觉之前读到的那些关于它的形容找到了可以附着的地方。怎么能不眼红那些亲历过香港黄金时代的人呢?虽然如今每次读到香港买手店的消息都像讣告,不是JOYCE清仓闭店就是IT股价大跌,但它们曾经为香港提供过极致鲜活的时装教育,光这一点就值得尊敬。
所幸这一次来香港,我还是找到了一点黄金时代留下的印记,但位置不在中环的大型商场,而是藏匿在百德新街不沿街的铺面。
郑秀文,很香港的“尖”(视觉中国 供图)
香港最前卫的买手店,通常都选址狡黠。去之前必须要做点功课才有可能顺利找到,闲逛的游客是无论如何不会误闯的。这次为了找一家经营日系单宁的专门店,我按照地图导航,来到一条破旧的小巷,怎么看怎么不像是有精品买手店的样子。好在我意志坚定,穿过许多后巷食烟的“张志明”与“余春娇”,才终于看到了店家小小的门头。一进去,倒是豁然开朗,货品全面堪比东京本铺。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店铺对客人的初轮筛选,既然能为了找到店铺,经历一番惊心动魄的“桃花源记”,那估计是有点强烈的消费意愿傍身的吧?
不过印象最深刻的,是开在居民楼二层的ink。这间主打先锋工匠品牌的买手店虽然规模上和内地那些动辄包下三层整栋的买手店们不可同日而语,但在业界的江湖地位却相当稳固,据说梁朝伟都常来这里置装。一走进店内,墙面是故意粗拙简朴的水泥色,灯光是经过设计的晦暗。上海买手店需要预订几个月的Guidi靴子,在这里却多得可以成山,鞋盒闲闲堆在地上,陈列得甚至有几分漫不经心。
《天生购物狂》剧照
如果探访这家店,建议留足试穿的时间,因为店里的许多衣服,挂在衣架上的时候几乎有些不起眼,务必要亲身试穿之后才会明白为什么有人会愿意为它们一掷千金。
经过友人牵线,和ink的老板攀谈了几句。据他说,这种在内地客人看来有“隐世”意味的选址,在香港其实再正常不过。
香港寸土寸金,一楼店面自然漫天要价,即便硬租下来,空间上也要打一些折扣,衣服无法完美陈列。再者说,沿街的黄金铺位引来的人流进进出出,反而气氛浮躁,客人很难沉下心来挑选试穿。所以如今香港前沿一些的独立买手店才有了选址隐秘的“传统”。
想来确实也有些道理。难找,就让它难找吧,虔诚的型男索女总会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寻来的。
《金玉满堂》剧照
我离开香港的前一天,听说了JOYCE开仓甩卖的消息。虽然在类似的特卖活动上吃过很多亏,但还是抱着小市民的心态去了。没想到,却有意外惊喜。正价店铺里的选品如此的四平八稳,但开仓活动上却有这么多怪趣的秀款。估计是中环的精英男女们嫌弃立体装饰和解构剪裁太过出格,才让这些华服“落难”,进到了打折店。
我在卖场里全情投入地寻了一个多小时的宝,买到了好几件心头好,其中一件液态金属一样流光溢彩的Dries Van Noten衬衫,折后只需要三位数,从未如此想要真心诚意地赞美香港。
《最爱女人购物狂》剧照
结账的时候,排在我后面的是一个打扮非常入时的女士,四十左右的年纪,留利落的不对称短发,黑色西装配Marc Le Bihan蓬蓬纱裙,神情冷若冰霜。但万万没想到她居然主动与我攀谈,问能不能和我拼单,因为买满三件能额外减去20%。
哎呀,这才是我心中的时髦港人,穿得先锋,过得实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