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代,哈萨克在大饥荒和苏联暴力管制下,经历一段血腥的时期,许多人翻山越岭逃离自己的家乡。 图/《哭泣的草原》电影剧照
我们踏著结霜的路面向上爬,远处山脉上的雪就像蛋糕上被轻轻洒上的糖霜,仍然能看出山脉的纹理。十月的哈萨克阿拉木图山区已经开始飘雪,但仍不够多,到了这个时节仍然有许多登山客,前来攀登位于哈萨克和吉尔吉斯交界处,超过3000米,属于天山山脉的几个著名山峰。
我们的目的并非登山,只是想找找哈萨克的山区鸟类。哈萨克朋友麦蒂娜说可以合法越过边境管制哨,去上头找找有没有老鹰。确实有,而且是稀有的胡兀鹫,无声地滑过我俩眼前的山岭,闪过银黑色的光。
“如果在苏联时代,人们会直接翻过天山山脉,去吉尔吉斯。”28岁的麦蒂娜并没有经历过苏联时代,她说的是曾祖父母、祖父母那辈描述的记忆。
“翻过去做什么?”我好奇地问。
“逃难。”她冷不防地说。“哈萨克在历史上发生过多次饥荒,最严重的是1930年代,苏联开始实施集体化政策之后的那次。许多人逃到中国和蒙古,吉尔吉斯的也有。”
关于苏联时代的遗迹,在哈萨克随处可见。我们稍早才刚经过一个苏联时代留下的研究院、建于1957年的天山天文台,以及研究宇宙射线的科学站。巨型电波望远镜、摆放开放式望远镜的银色圆形穹顶建筑、生锈的起重机设备、破碎的铁窗及堆叠成排的废弃轮胎。要不是看到被栓在角落,朝著我们狂吠的狗,会以为这里早已被弃置。
史达林掌权后的苏联积极推行计划经济,又被称为五年计划(共有十三次),目标是在极短的时间内赶上先进国家的经济水准,从农业迈向工业化。天文台已经是后期的产物,影响哈萨克深远的是从1928年开始的第一次五年计划,推行农业集体化政策,强制征收牧民牲畜、土地及财产,将牧民编入现代化耕作的集体农场工作。
苏联从1928年开始第一次五年计划,在哈萨克推行农业集体化政策,强制征收牧民牲畜、土地及财产。 图/哈萨克中央国家档案馆
哈萨克在历史上发生过多次饥荒,最严重的是1930年代,苏联开始实施集体化政策之后,许多人冒著风雪逃到中国、蒙古和吉尔吉斯。 图/哈萨克中央国家档案馆
如今的哈萨克第一大城阿拉木图山区。在苏联时代,人们会直接翻过天山山脉,逃去吉尔吉斯。 图/维基共享
▌游牧与定居文化的冲突
草原民族与北方俄罗斯政权的碰撞也不是第一次,早在18世纪俄罗斯帝国时期,多位沙皇推行农业政策,认为定居农业是比游牧更先进、更能象征文明的活动。为了拓展农耕土地,一直都有大量的斯拉夫民族迁往草原开垦,尤其在19世纪中期,俄罗斯废除农奴制度后,更是有大批俄罗斯和乌克兰农民进入哈萨克草原。
身为游牧民族的哈萨克人随季节迁徙,逐水草而居。秋末宰牛羊,作为冬天的食物,减少需要放牧的牲畜数量;春夏牲畜产崽,继续在草原上放牧。哪里有战乱,他们就往不同方向逃,迁徙本就是哈萨克人的老本行了。
15世纪,游牧部落联盟哈萨克汗国成立,主要由三大帐组成,又被称为玉兹,共有大玉兹(大约为现今哈萨克东南)、中玉兹(东北)以及小玉兹(西边),各个玉兹又分成几个部,部下面分成好几个氏族。但到了17世纪,哈萨克汗国开始受到各方势力压迫,北有俄罗斯、东有准噶尔,西边则有卡尔梅克。中玉兹和小玉兹寻求俄罗斯保护,大玉兹则被准噶尔攻占,后被清帝国并吞。
俄罗斯多次干涉草原政权,在大量农民进入哈萨克,开垦草原为农地后,许多哈萨克人从现今的哈萨克或新疆翻越阿尔泰山脉,迁徙至现今的蒙古西部,这也是为何如今蒙古西部的巴彦乌列盖省(Bayan-Olgii)聚居许多哈萨克人,成为蒙古国内最大少数民族居住区。
但哈萨克人的韧性并不只是体现在善于移动上,还展现于半游牧的生活型态之中。他们善于随著草原环境气候、政治经济的变化,来改变生活方式。随著越来越多的定居民族出现在草原上,部分牧民开始减少游牧,并透过贸易及租用草场的方式与定居民族做交易。然而,这样的生活型态转变也改变了哈萨克人的饮食习惯,他们逐渐从食用奶与肉,变成将谷物作为主食,无形中加深了哈萨克人对谷物的依赖性。
在俄罗斯的干涉下,哈萨克牧民不得不改变游牧的生活方式与饮食习惯。 图/哈萨克中央国家档案馆
饥荒与逃难,让哈萨克尸横遍野。 图/《哭泣的草原》电影剧照
▌第一次五年计划与1930年代大饥荒
1928年,史达林在苏联各共和国实施第一次的五年计划,施行集体化政策,提高农产量,销往国外,以这些资金发展工业。时任哈萨克自治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党委第一书记的戈洛谢金(Filipp Goloshchyokin),大力推行农牧业集体化政策,地方政府开始没收牧民牲畜。
然而各地区实施状况不一,有些地方做做样子,将牧民集中,建立“游牧集体农场”,哈萨克人继续住在毡房中,过著游牧生活;但绝大多数的地区急于执行上级命令,而没有足够时间依据地方特性进行阶段性集体化政策,多以暴力方式让牧民屈服,尤其是官方认定下的“富有牧民”。许多哈萨克人为躲避征收,将牲畜赶到边界的山区藏著,或是因为不愿意交出牲畜,干脆自己杀来吃。
哈萨克草原本就是易发生干旱的地方,原本游牧时就需要四处找水,但在被规划成集体定居农业区之后,因为缺乏足够资金建立供水网络系统,许多地区种不出任何作物,各地开始出现缺粮的状况。而被规划为集体放牧的地区,则因为动物不适应集体生活而病死。没有充足的粮食,哈萨克人只能不断消耗逐渐减少的牛羊作为食物。
哈萨克中北部的加拉干达(Karaganda)为开采煤矿,发展工业,政府将许多被流放的农民以及囚犯移至此地劳动,也增加了哈萨克草原的粮食供应压力,已经不多的粮食被送至加拉干达。即使当时地方官员及学者都曾经提醒饥荒发生的可能性,但不断送往当地的粮食则凸显苏联政权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发展工业的做法。1930年开始,哈萨克草原发生史上最大一场饥荒,有超过 150 万人死亡,占当时人口的四分之一,同时也导致上万哈萨克人逃往中国新疆。
在苏联不计一切发展工业的政策下,哈萨克在1930年代发生史上最严重的饥荒。 图/维基共享、哈萨克中央国家档案馆
1930年开始,哈萨克草原发生史上最大一场饥荒,有超过 150 万人死亡,占当时人口的四分之一。 图/哈萨克教育部国史研究所
这让我想起新疆哈萨克族朋友S,曾描述过关于他曾祖父从苏联时代的哈萨克,逃到中国新疆的故事。
“曾爷爷兄弟俩,翻越阿尔泰山,那时还下雪。也不知从哪儿捡来狗头大的金块,阿尔泰山本来就有金矿,可能幸运呗。后来他们把金子化了,用两小金条换两匹马,把剩下的金子藏在马鞍下。但金子太大,就两条一条地藏在腰带间,路上穿著破烂,一路到了新疆,乌苏。他们不敢拿出来,就一直藏,有点治安了就拿来用。”
先不论金子多大,到底怎么藏。我当下实在好奇逃难的路线怎么会是翻越阿尔泰山脉?如果摊开地图,会发现想要从哈萨克逃往新疆,会有三条较平的路可以选择,由北到南,分别为额尔济斯河谷,可以从哈萨克北部城市塞米伊(Semey)通至北疆阿尔泰地区;额敏河谷,可以一路从哈萨克中部通往北疆塔城地区;最后是伊犁河谷,可以从哈萨克南方一路往现今的伊犁哈萨克自治州首府伊宁。
这三条路线也是哈萨克人传统游牧路线。阿尔泰山脉在这三条路线的最北边,为蒙古、哈萨克及中国新疆的交界处。身为中玉兹人、居住在塞米伊附近的S曾祖父为何要绕远路从阿尔泰山一路南下至乌苏市?
“没路啦,饥荒没多久,暴力管制就开始了,流血那种。”S说。
苏联企图摧毁哈萨克人传统的游牧生活方式,最终让无数哈萨克人陷于饥荒。 图/维基共享
饥荒迫使无数哈萨克人逃离家乡。 图/哈萨克中央国家档案馆
如今在哈萨克大草原上放牧的牧民。 图/维基共享
▌血腥边境管制的背后:走私、逃难、大博弈
奶茶,对游牧民族的哈萨克人来说,有著极为重要的地位,是每日不可或缺的饮食之一,因此茶的来源极为重要。但在苏联计划经济头几年的饥荒年代,肉品及谷物都欠缺,更不用说需要靠贸易而来的茶砖了。哈中边境开始出现许多茶叶走私,成为足以撼动苏联政权的大问题。
走私活动也等同于隐藏著叛乱的可能性。哈中两地为传统哈萨克人游牧路线,有著紧密的亲属关系,当然也有宗教组织的跨境联系。自从俄罗斯红军(后为苏联)掌握俄罗斯后,各地其实都有俄罗斯白军的残党,白军也会联合各地的其他民族,包含哈萨克人发动对苏联政权的突袭。游牧地区就有许多武装反抗组织,不过组成原因很复杂,其中包含因为苏联下令关闭清真寺的宗教问题,也有为了反抗苏联强制集体化的统治方式而产生的对抗等。
随著中华民国及苏联的崛起,泛突厥的跨境组织网络也随之兴起。例如活跃于1916-1934年的突厥斯坦解放组织,苏联称为巴斯玛奇(Basmachestvo),俄文意思是土匪。参与运动的民族很多,各有各的目的,包含哈萨克、维吾尔、吉尔吉斯、东干及乌俄等斯拉夫民族。当时受到苏联打压,许多组织成员逃到新疆。因此大规模的哈中边境迁徙人潮,除了不想被并入集体化体系的游牧牧民外,还包含饥荒下的饥饿难民,以及寻找藏身地的叛军。
除了国内复杂局势外,国际情势也是苏联开始诉诸暴力边境管制的原因。哈中边境本就是中亚大博弈的重要国际舞台,除了当时中华民国处于军阀割据状态,掌管新疆的军阀随时可能倒戈任何国家政权,对苏联不利;日本在建立满洲政权的同时,也企图建立内亚傀儡政府;而英国在中印边境进行谍报活动,随时可能威胁苏联。
大量人口流动,确实对苏联政权造成威胁,在阻止人口外流和吸引人潮返回苏联的计划都失败后,苏联利用民族主义思想,将跨境难民塑造为间谍叛国人口,开始诉诸恐怖暴力的形式,在边境开枪射杀逃亡的人。1930-1932年间,边境每天都有血腥暴力事件发生,哈萨克难民为躲避边防管制兵,开始走小路,许多人躲到哈中边境山上,伺机而逃。当时有成千上万人逃往新疆,但成功的只有大约20万人左右。
大规模的哈中边境迁徙人潮,除了不想被并入集体化体系的游牧牧民外,还包含饥荒下的饥饿难民,以及寻找藏身地的叛军。 图/哈萨克中央国家档案馆
▌《哭泣的草原》:铭记1930年代大饥荒
我和麦蒂娜踏著结霜的路面下山,啪机啪机的声响回荡耳边。山上很安静,除了天山天文台门外的狗吠声。我实在无法想像当时的人们是如何在饥饿与风雪之中,翻越边境山脉逃亡。
“听说当时在逃难时,路旁都是尸体。”麦蒂娜说她无法想像。
1930年代,哈萨克大饥荒后,境内的哈萨克人口一度低于俄罗斯人,一直到1990年代,哈萨克独立后,哈萨克人口才超越俄罗斯人。麦蒂娜是年轻一辈的哈萨克人,她说世界都知道乌克兰在苏联时代发生的饥荒,但大家不知道哈萨克也发生过,即使是哈萨克国内,这些历史也几乎是在2010年后,才开始有比较多的研究与讨论,同时也是形塑现代年轻一辈哈萨克民族认同的历史事件之一。
麦蒂娜建议我可以看看Sarah Cameron,一位研究苏联的历史学教授,于2018年出版的《The Hungry Steppe: Soviet Kazakhstan and the Kazakh Famine, 1921-1934》,而网路上确实也可以找到为数不多的哈萨克大饥荒研究,几乎都是2010年后的文献。
回台湾后,过了一年,2021年初,麦蒂娜和S先后发讯息给我,说哈萨克斯坦国内有部电影《哭泣的草原》(The Crying Steppe)近期上映,即是在描述1930年代哈萨克大饥荒背后的历史真相,在哈萨克人的社群产生很大的回响,哈萨克推派这部电影争取第93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国际影片提名。
我点开YouTube上的电影预告片,驯鹰人与被放飞的金雕、火烧的毡房、山谷回荡的枪声、成堆的尸体与血迹。电影海报上写著:
Don’t ever forget where you come from.
(别忘了你从哪里来)
《哭泣的草原》,这是当代哈萨克人,不论现今身在哪个国家,都试图铭记的历史记忆。
《哭泣的草原》描述1930年代哈萨克大饥荒背后的历史真相。 图/《哭泣的草原》电影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