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企高管伍德克前前后后在中国生活了约30年,曾亲手参与组建驻华德国商会以及欧盟商会。不久前,他刚刚卸任欧盟商会主席一职。在接受德国之声专访时,伍德克表示,中国已经不再是邓小平时代的开放国度了。
德国之声:伍德克先生,你在中国生活了30年,大部分时间都担任机构的领导职务。回顾往昔,这是一段令人难以置信的历史。中国的发展故事已经结束了吗?它又将如何发展?
伍德克:1982年我第一次到中国,有幸亲历了全球最大规模的经济复兴。200年前,中国曾占据了全球经济总产值的30%,如今又复苏到了接近20%。我个人的经历则是:见证了一个全体人民都传蓝绿色服装的国家发展成了高科技大国。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能否预测它还会继续这样发展?我不这样认为。但这依然是一段让人难以置信的发展历史。
德国之声:您亲历了这场令人难以置信的转型,而且是作为欧洲经济伙伴。如今在习近平的统治下,中国和当初又有哪些不同?
伍德克:2001年中国加入世贸组织,那段市场开放的时期和时任总理朱镕基是分不开的。和二十多年前相比,人们就会发现当今中国和世界更加疏离了。当初的中国试图融入全球化进程。现在的中国更富裕、更强大,在汽车等领域已经成为了技术领跑者。与此同时,我们看到中国政治强调封闭远远多于开放。这是由习近平指示的疏离。一方面,中国想要更加独立于世界,另一方面却想让世界更依赖于中国。这一切当然与全球化格格不入。
德国之声:在中国的贸易与产业政策中,欧洲以及西方伙伴有着怎样的角色?
伍德克:中国肯定会继续维护好与能带来技术和就业岗位的大企业的关系。在汽车、化工、机械制造领域都是如此。但是我们也必须认识到,我们并没有用足手里的选项。2022年,27个欧盟成员国的企业对华出口额只比对瑞士出口额多23%。中国向欧洲出口了640万个集装箱的货物,但是反过来只有160万个。这意味着,中国依赖欧洲销售市场更甚于欧洲依赖中国市场。中国的市场足够大,但是诸多准入限制让欧洲企业很为难。
德国之声:您曾经表示,试图找出中国以及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您觉得现在接近目标了吗?
伍德克:我觉得二十年前我曾经接近解开中国之谜。可是如今,中国社会再度意识形态化,西方国家对华风向也出现了逆变,这让人难以再不带偏见地做出判断。在我看来,我们正在渐行渐远。这当然和大环境有关,美中两国完全缺乏互信。习近平的政治也更加地威权,他不仅仅在强化共产主义,而且还要重新把共产主义作为根基。中国已经不再是邓小平时代的那个中国了。当年的中国更加地以经济为导向,更加地开放。中国事实上已经在某些方面背离了西方,更多地关注自身。
德国之声:多年来您在中国经营企业,您当初经历的中国决策者和如今有哪些不同?如今中国面对西方时的不信任情绪上升了吗?或者说,这是中国政治经济崛起带来的更强自信?
伍德克:改革开创者年代的领导人,也就是朱镕基总理、江泽民主席等人,当然和如今的领导有很大不同。江泽民有过在国外生活的经历,这就是很大的不同。他能说几门外语,这也和如今的国家主席不同。现在的领导层事实上就是围绕一人量身定制的,过去可不是这样。当年是集体领导制,政治局共同推行政策。所以,现在非常难以看透习近平脑中究竟在想什么、究竟想如何对待欧洲。当然如今依然有一些重要岗位由非常优秀的人才占据,比如中共重庆市委书记就非常地包容。但与此同时,北京却有一个难以听见外界声音的回音室,导致中国顶层领导人很难了解到欧洲利益关切。
德国之声:中国依然在某些科技领域落后,比如高端芯片。美国出台了大量的限制措施,试图阻止中国获得这些科技产品。您认为西方与中国的紧密合作还能维持多久?是不是说,只要中国还需要我们,合作就能维持?还是说,合作符合双方利益,所以还能维持几十年?
伍德克:我们无法看透习近平的头脑。但是我知道,习近平周边的人对依赖西方这个问题已经非常敏感。这种依赖性不可能一夜之间就消除,尤其是半导体、芯片制造设备领域,中国依赖于韩国、日本、美国甚至台湾。显然,中国没法自我封闭起来。但是同时我们也看到在许多领域的强烈民族化浪潮:”我们不再需要外国人,所以我们也不再让他们进入市场。”
在汽车领域,我们必须看到中国继续开放的意愿有多少。迄今为止,他们在这个方面相对开放,当然也是有一些限制措施的。不管怎样,我们在这个领域取得了长足的进展。但是现在他们开始走自己的道路了,比如在新的电动汽车领域,中国人现在是电池技术的世界冠军。我们欧洲企业还能保持竞争力多久,尚待观察。
尽管如此,我认为老龄化的中国经济还面临着另外的麻烦:房地产业危机、地方政府债务高企、中小银行危机四伏。这可能让中国试图回到早年的开放政策,让经济重新高于意识形态。
德国之声:回顾您断断续续在中国生活的三十年,您非常热爱、亲近中国,热爱其文化、人民、性格。当您在与中国决策者对话并发表批评意见时,这种热爱会为您加分吗?
伍德克:我相信决策者肯定对我的一些言论感到不悦。尽管如此,我的言论大多是非常基于事实的,他们也非常清楚我的论点没有什么可动摇之处。但是,这里的人对待批评的态度有些不同,每一个小小的批评都会被解读为麻烦。不过我也不得不说:中国领导人已经忍受了我十年,而且我至少在某些情况下为他们开启内部政策讨论做出了贡献。比如去年我就公开反对其新冠防疫政策。我一直受到公正的对待,但也必须遗憾地承认,我对中国政治的批评,许多都没造成什么改变。
德国之声:您现在卸任了驻华欧盟商会主席一职,但是您也说继续从事和中国相关的事情。能透露具体形式吗?
伍德克:我现在要退休了,但是65岁也意味着新的开端。我肯定要搬家去美国,并且尝试在某些智库里做出一些改变。我肯定也会尝试将我对中国的认知尽可能地传递给学生们。但愿新生活能让我们喜欢。我有3个儿子,分别是12岁、13岁、15岁。我想让他们继续在英美教育体系内上学。所以华盛顿就是理想的定居点。那里有许多中国问题专家,鉴于当前的中美关系,那里肯定有适合我的广阔空间。
德国之声:您为什么不回到德国,而是要去美国?您如何看待德国的未来?
伍德克:我在德国西南部的辛斯海姆(Sinsheim)有一栋住房,我的根在那里,我支持的足球队也在那里,当然是霍芬海姆队!但是我真的很想尝试一些全新的东西,而且我从来没有在美国生活过。我很了解美国,我的孩子们在中国也是上的美国学校,所以能无缝衔接。然而,德国永远是我家乡,尽管我在中国会非常紧张地看待德国。
作为德国人,我非常担心德国面临的去工业化风险。在某些领域我们已经能看到这个现象。必须说,我们可以向美国学习一些东西。比如他们的开放,他们在出台《通胀削减法案》时的坚决。他们一下子拿出了那么多的钱,切实推进了能源革命。
德国之声:另一方面,最迟从川普执政时期开始,美国人非常强硬地和中国打交道。可以说美国打碎了很多瓷器,许多互信都消失了。这一切都不断被北京的叙事所利用,他们借此谈起了19世纪西方对中国的羞辱以及”不平等条约”。在您看来,美国是否走在正确的道路上?还是应该稍微降低点声调?
伍德克:我认为川普的政策就是一场灾难。那时的美国像西部牛仔那样寻找对手,然后自以为能取得胜利。但最终我们大家都是输家。在我看来,欧洲将中国同时视作伙伴、竞争者、对手,这个政策要好得多。我相信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提出的”去风险”概念是恰当的。与此同时,我们能清晰地看到美国地一切正在向对华脱钩迈进,尤其是在国会。就在不久前,我去了趟白宫,能看到美国还是有一些冷静睿智的头脑的,他们正在试图缓和冲突。因为他们明白美中争斗就意味着全球化的终结。
德国之声:您在和北京决策者对话时,是否也会涉及台湾问题?还是说这个可能导致冲突激化的议题被排除在对话之外?
伍德克:这个话题从来不会被排除在外。我总是相对直接了当地提及,并且知道对方也愿意倾听。我没有因为台湾问题听过教训。我认为,我们应该轻悄悄地谈这个话题。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中国及其军队无法夺取台湾,在这个问题上我与澳大利亚前总理陆克文持相同看法。我们两人都相信台海没有危险,因为武力攻台就意味着全球化的终结。90%的尖端半导体产自台湾,武力供台会导致生产停滞,北京也很清楚这一点。
德国之声:在您卸任商会主席后,您想把什么东西留存给这个世界?
伍德克:我卸任职务,但是在2024年8月前都会生活在中国。我给自己留一年的时间,为跨越太平洋做好准备。至于我想留下什么遗产:希望大家能认可我给中国经济带来的更多透明度。在我建立并领导商会期间,有许多文件发表。我希望我们能获得中国政府的认可,希望我的继任者能利用好驻华欧盟商会,让布鲁塞尔和柏林的决策者继续倾听我们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