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告须菩提:“若善男子、善女人,于此经中乃至受持四句偈等,为他人说,而此福德胜前福德。”
枕边的手机里传来《金刚经》里一段晦涩难懂的录音,李志虽不求甚解,但伴着平缓无起伏的声调,几十分钟后,总能让他缓缓进入梦乡。
这是他每天应对现实苦楚的“有效方法”。自从2021年夏天恒大暴雷后,与恒大合作的1000多万款项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打了水漂,他的人生就此被劈成两段:之前是令人艳羡的富足生活,之后是令人不堪的晚年凄楚——50多岁的年纪,失眠、脱发、开车时突发性眩晕、体重暴减30斤,不仅要透支多张信用卡,维持日常生活的开支,还要自我怀疑:是不是前世的冤孽,造成了今世的“惩罚”?
经过长达500多个“扯皮而无果”的日夜和“佛经”的催眠,如今的李志不再对1000多万欠款的追回抱有任何期待,他成了“无奈的躺平族”,把未来交给“玄学”。因为他明白,他的1000多万,在恒大自曝的2.4万亿债务里不过是沧海一粟,哪怕是历经多轮诉讼,最后的结局也是无财产可执行。
据恒大最新财报显示,截至2022年12月31日,恒大“标的金额在3000万以上未决诉讼案件”数量多达1519件,标的总额累计3954亿元。
李志是被恒大“拖垮”的无数供应商的一个缩影,也是“躺平族”里微不足道的一员。他们全然不知自己和恒大的官司究竟排在进度条的什么位置,无奈之下的“躺平”,或许是他们与自己的一场和解。
恒大的“无赖”战术:判决下来不付款,“以房抵债”还要多花700万?
“躺平”前,李志经过了漫长的“诉讼”拉锯。
1995年,25岁的他从老家哈尔滨来到深圳,开创了自己的礼品公司,通过和绿地集团、中建集团等众多地产企业合作,成为别人眼中的成功人士。在中国房地产一路走高时,他的业务也水涨船高。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背靠恒大,让他对未来满怀信心。直到2021年的7月中旬,李志认识的恒大员工纷纷辞职,他才明白自己踩到大雷了。这时,他与恒大的合作项目金额已高达1000多万。
而外面传出的恒大债务规模越来越大,李志心急如焚。“有人说1.9万亿,这数字太令人震惊了。”大家都想赶快挽回损失,不停造访恒大各地的办公室。李志还加入了十多个维权群,向法院递过去63份起诉书。但还是已经晚了,清一色的“胜诉”之下,恒大根本没有可执行的财产。
2022年5月,李志看到了转机。李志发现,他曾经服务的恒大鸿钏地产开发的楼盘,被光大信托接盘,他明白恒大目前的情况很难讨回巨额钱款,但这100多万的货款如果可以追回就能够使公司运转起来。
两年前,李志所属公司与恒大珠三角公司签署了2020-2021年度的营销类定制礼品购销合同,为其下属地产公司鸿钏地产供货,6笔订单共产生了约110万货款。2021年4月,李志公司就将货全部交给了鸿钏公司,但却迟迟未收到相关货款。
希望的火苗在李志心中重新燃起,他找到鸿钏公司索回欠款,对方却提出“打九折”的无理要求。抱着能挽回一点是一点的想法,李志无奈之下同意了对方的要求。但事与愿违,鸿钏一再拖延付款,李志最终于2022年9月选择起诉。
2023年4月,一审判决出炉,李志胜诉了。讽刺的是,对方却想方设法 “拖延”。
请不起律师,他只好自己跑过去协商付款时间。“他们却说有异议,还要准备上诉”,李志无奈表示,“事实已经很明确了,有什么上诉的理由?法院重新二审的话,又可能三四个月,这不是对小微企业的霸凌吗?”
尽管心有不甘,但上诉是他们的权利,李志也无法干涉。2023年6月,终审判决出来,意料之中维持原判,但鸿钏公司又有新说辞。
李志去信访办、住建局投诉,相关人员质问鸿钏公司,“终审判决下来为什么不给人家付款?”但他们只说领导不同意付,但又并未说明是具体哪个领导。如此操作,申请强制执行是李志唯一的选择,只是不知道他的公司还能坚持多久。
此前,为了维持对恒大的追讨权利,李志起诉恒大的60多起案件已花费近20万诉讼费,鸿钏的案子就像无底洞射出的一道光,如今这道光也逐渐熄灭。
事实上,为解决与供应商之间的债务纠纷,恒大曾提出过解决方案。不过,这方案看起来更像是一种“敛财”。
凤凰网《风暴眼》了解到,2022年12月,张弛等23名云南供应商代表与恒大及有关部门一起,召开了一场关于“以房抵债”的沟通会。
会上,恒大提出,可以将当地部分楼盘项目用于充抵供应商欠款。具体方案则是:房屋总价的30%用于等额抵消债务,剩余70%则需要供应商以现金形式支付。
以300万的供应商欠款为例,若拿一套总价为100万的房子用于抵债,那么其中30万可以用于等额抵消300万欠款中的10%部分,但供应商需要再拿出70万现金,才能最终成为这套房子的主人。
也就是说,300万的欠款要想全部得到偿还,供应商还要拿出共计700万现金给恒大,而得到的,是恒大的10套房。
“这是一个赤裸裸的无赖方案!”张弛对凤凰网《风暴眼》表达了他的愤怒。在听到方案后,他彻底对恒大失望了——“本以为能提供可行方案,但实际却是再把我们往死路上逼!”
这些以服务恒大为主的供应商,早已断资多日。张弛先后从银行、亲戚朋友等处借了300多万资金,每年还要支付近20万的高昂利息。
“让我们拿出欠款的好几倍资金,再去给恒大填窟窿吗?”张驰愤懑地说道,对于这一形同虚设的方案,现场的23名供应商无一例外全都不同意,“但凡我们能拿出这70%资金,也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境地了。”
更为令张弛等人感到绝望的是,关于方案中用于抵债的房子,还存在“高价销售”的猫腻。
“比如昆明的一个项目,用于给我们抵债,恒大要卖到单价15700元。但实际上,售楼处公开对外销售单价只有9800元左右。”张弛告诉凤凰网《风暴眼》。
这令张弛不寒而栗。“通过各种形式给我们设置陷阱,是觉得我们还不够惨吗?”
家道中落:有人想过自杀,有人经历天人永隔
欠款人和讨债人之间的关系,完全颠倒了。许多像李志一样的中小微企业,几乎把之前几十年奋斗的积蓄,都投入到了恒大。这场“洗劫”带来的直接后果,是生活的直线坠落。
李志,在朋友圈里已经“消失”了。以前的周末,他喜欢和朋友一起打打高尔夫、玩玩篮球,还会发发朋友圈,晒一晒惬意而悠闲的生活。
“现在,我几乎三年多了没有再碰高尔夫,篮球几乎也不去了,因为害怕见到朋友,一问都知道恒大雷掉在我头上了”,好强的他不愿成为“别人的谈资”。昔日一起社交的朋友大多都是老板,别人依然风光,只有他自己坠落了,这种落差感会加速他情绪的失控。
“恒大”像紧箍咒一般锁住他,这两个字,似乎成了他的“心魔”,一听到,心就沉落谷底,想把自己反锁在房间,不见任何人,不闻任何事。
自杀的念头也时不时袭来。2021年7月,他多次徘徊在恒大门口,呆呆望着楼顶,“我想从上面跳下去。”
“做人不能说只为了自己,死了就一了百了。你也要对很多人负责,对不对?大家一看到你在这里,起码还是有信心的,你一倒下,老婆、孩子包括员工就全没指望了”,李志告诉凤凰网《风暴眼》,他不愿意成为“逃避的人”。
但是眼下的痛苦却又无法独自应对。之前借的银行贷款也快到期了,他不知该如何偿还。在日夜的焦虑愁苦中,他的体重从180斤暴降到150斤。
他最为愧疚的还是让在上小学的女儿经历“家道中落”。女儿变得敏感而“乖巧”起来,以前闹着要学钢琴、学舞蹈,停了后也不闹着要学了。女儿有时还旁敲侧击地问他,“爸爸你这几年怎么不带我们出去自驾游了?以前每年都出去玩儿。”
说到这里,李志有些哽咽,身为父亲,他陷入一种“无能为力”的心酸情绪里。
每一个供应商背后都是一个家庭,他们不仅要为员工负责,更需要承担家庭压力,甚至在恒大暴雷时面对家庭巨变也束手无策。
张弛记得很清楚,2021年平安夜晚9点左右,他接到来自贵州老家的电话——父亲突发脑出血,被120紧急送往医院。
电话中,没经历过什么事的母亲声音颤抖,断断续续的话中夹杂着哭腔,一旁的哥哥着急地催促张弛回家。
但张弛知道此刻有比回家更重要的事——筹钱。
从父亲被送进医院后的介入手术,到随后的开颅手术,前后12小时的手术费用就已高达28万元,这还不包括后续的治疗费。
“当时我所有积蓄加起来不到1000元”,张弛深感无力,只能深夜拨通恒大那边的电话。“我向他们恳求能不能先给我一部分钱,这是救命的钱。”
但恒大没有。“他们跟我说要出具一个情况说明,再向上汇报。”于是,情急之下张弛只得按照恒大的要求一步步来。
“我还特意盖了公司公章,就是希望能尽可能的正规,好尽快推进。”但一天后,张弛没有等来好消息。“恒大又让我去找住建局,说资金都由住建局管理。”
无奈之下,张弛又找到住建局并出具了情况说明书,希望可以催促恒大及时支付救命钱。但希望再次落空。“住建局要求我先证明我和我父亲的关系,但我父亲在ICU病房,怎么到场证明?”
就这样,事情陷入了僵局。张弛最终只能靠自己和妻子名下的信用卡套现,以暂时支撑父亲的治疗。
但因为无力承担更长期的高昂治疗费用,张弛最终还是在一个月后把父亲带回了家。直到2022年5月份父亲去世,这份“救命钱”还是没等到。
“(当时)没有办法了之后,只有(把父亲)带回家里等死。”回忆往昔,张弛心中仍堵着巨石般无力,“哪怕当时恒大能给我一点点钱,我都不会悔恨至今。”
被迫“躺平”的讨债人:看不到未来的路
历经过一场巨大“灾变”的人,很需要“疗伤”。
李志曾经加过的十几个维权群,现在一片静默。天南地北的人,在群里讲来讲去,都是些愤怒的话,大家说多了,也觉得没任何意义,索性退群,自行舔舐伤口了。
他告诉凤凰网《风暴眼》,“恒大已经把我向上冲的那股劲儿磨没了,挺认命的。以前计较的琐事,现在想想都是小儿科,经历了恒大这个事儿,我现在看其他烦心事都觉得不值得,没有可比性。”
不再打高尔夫和篮球的他,会在周末有空的时间,只身一人逛逛寺庙,拿一些赠送的经书小册子放到公司,偶然看上几页,寻找片刻的宁静。
7月25日上午,适逢广州恒大的一个案件开庭,办完事情后,他便到附近的南海神庙祈福。李志告诉凤凰网《风暴眼》,“一般出去办事路过的庙都要去拜拜,希望恒大能还钱给我。”
而张弛则流露出一种无奈的“摆烂”。被恒大事件消磨多时,他曾经的拼劲和韧劲早已消失不见。“我不懂为何自己一生从未做恶,却要遭受这些不公。现在我常想,自己的债如果还不上,那就还不上吧。就算我当老赖了又如何?当老赖有什么不好?”
这些小微企业,在漫长的拉锯中,早已看清一个事实——恒大无力还款。在他们之上,还有更大的债权人,他们更有精力和实力应对诉讼,更有谈判的筹码。
据凤凰网《风财讯》统计,目前因恒大受牵连的上市公司有26家,其中20家业绩亏损,6家大幅下滑;26家企业公开对恒大计提的坏账超353亿元。
其中,广田集团、金螳螂、文科园林、江河集团、全筑股份、上海电气、索菲亚、嘉寓股份、皮阿诺、世联行等10家企业对恒大的坏账均超10亿元。
李志们只能自救——抵押或变卖资产。
李志计划把现住的房子卖掉换一个小一点的,或者先租房过渡,清还一部分银行贷款。
他并不敢把境遇告诉女儿,只能以学区房离学校近为由,来回应女儿对搬家的质疑。
没有房产可卖的张弛则只能把公司的机器设备抵给下游供应商,用作还债。
来自珠海的陈昌承接恒大的广告宣传项目,虽然2019年才刚刚成立,但2020年6月便接到了恒大方面的合作意向,涉及金额100多万。
他也同样胜诉了,并申请了强制执行,得到的结果却是“未查询到被执行人名下有可供执行的财产。同时,已对被执行人限制高消费”,除了“等”别无他法。
李志还在等待合意的买房人,陈昌已经和家人搬到了租住的房子里。
今年春季,再也还不动钱的陈昌把房子卖了,一点点还上亲戚朋友、员工、银行的各项欠款,自己带着老婆孩子租房子住。
“以前住的是四房两卫,现在住的是两房一卫。”陈昌的小孩刚刚上幼儿园,奶粉、尿不湿等育儿支出压力不小,妻子与他一起经营公司,两人还在努力靠一些小订单维持运转。
“房地产行业如何做到真正复苏?这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才是最重要的。”张弛告诉凤凰网《风暴眼》。
据张弛透露,他早年并非以房地产生意起家。2018年,在看到房地产行业的蓬勃发展后,他决心将所有精力投入到这行。“当时的计划是,三年内,云南的每一个城市都有我的分公司。”
在谈到昔日的决策时,张弛不免流露出一丝悔意:“对当时的房地产行业没有认真调研,有一种盲目的看好。”而对于恒大这些大型房企,彼时的张弛也给予了绝对信任,“合作过程中,对它们的经济实力和品牌信誉都在不断了解,从没想过它们会出问题。”
随着整个行业调整的加速,彷徨日渐掩盖了张弛心中的自信。“如果行业的低迷未见回转迹象,那么大家会越来越失去继续往前走的勇气。”他坦言,如今的自己已经没有之前那种“朝着光走的日子”了。
看不到未来的路,这才是最可怕的一点。
如张弛和李志一样的故事还有很多。当初的他们与恒大合作,以为快要到达山顶,可命运的石头却逼迫他们滚入山底。如今,负重前行的他们如西西弗般一次又一次向上爬行,却不知何时才能看到曙光。
(应采访对象要求,李志、张弛、陈昌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