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男,46岁,96年登陆多伦多,现为专业电工。
华报记者:喜乐
林青的电话很特别,一上来就说:我想谈谈环境问题。
当然他说的是中国的环境问题。
我们约时间的时候他还提了一句:恩,差不多,那时候我也梳洗准备好了。
这倒是不多见,应该是很有条理的一个人。
很不好意思我到他家里的时候已经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将近一个小时。
我进门的时候真的是有点担心,不过他的笑容阳光般温暖而明亮。
让我踏实了许多。
这里想多说一句,感谢所有接受我采访的朋友:不介意我迟到,不介意我不够专业。
林青的家里很漂亮,很整洁,称得上精致,从各种小装饰品到几盆很大的绿色植物,从沙发地毯到餐桌壁炉,应该都是精心挑选安排的。
林青有一双大眼睛,不笑的时候我会觉得他还是有几分沧桑感,笑起来却很明朗,非常有感染力。
他也是我所有的采访对象中笑容最多的,是那种真正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也许是和岁数有关吧,他的经历也要从文革说起。
文革开始的时候我才7岁,那么文革十年就是从我7岁到17岁,应该是接受教育的整个年龄阶段。
我也插过队,在农村呆过。
那个时候当然很苦,以至于后来出国我就觉得:既然那样的日子我都经历过了,没有什么事我应付不了。
后来我就回城进了工厂,然后厂里让我去上学,问我学电行不行。
我说行。
那时候,就是觉得要上学,只要让我上学,学什么都行,我不在乎。
也许是受家里影响吧,很早我就想出国,在农村的时候,除了数理化,我也带了英语书坚持学习。
出国肯定要有高等教育的基础,所以我就争取上大学,学什么倒不重要。
于是我学了电,学完了回单位。
我这个人不太擅长搞人际关系,事实上我也不在乎他们让我在哪里工作,是坐办公室啊还是做电工。
后来我就做了电工。
我这个人倒还是挺喜欢动手做事情。
后来我还进了外企,xx大厦(一个非常著名的建筑物)的电力系统就是我们做的。
我觉得我这个人也有点动手的天赋,你看我们家这些东西也都是我自己弄的:除了窗户,地板这些自己做不了的部分,其他都是我自己做的。
林青一脸骄傲地指给我看他家的房子,的确值得骄傲吧。
我自己觉得来加拿大几年,没做过什么值得一提的维修装饰,也跑断了腿,被迫熟悉了home depot的每一个货架。
他们的房子这么漂亮,不知要花多少心血。
谈到出国,我应该说是比较有准备的人,因为我一直就想出国。
那时候在中国,我去英语俱乐部,刚去的时候一句都不会,后来我走的时候,我的口语已经很好了。
我记得临走的时候我还特意去了一趟俱乐部告别,跟他们说:感谢朋友们对我的帮助,我要出国了。
最开始的时候我在瑞士呆了两年,学酒店管理,然后才来加拿大的。
落地的时候,我的英语已经没有太大的问题了。
听力还差一点,不过英语没有给我造成太大的麻烦。
我想林青真的是一个很有条理的人。
我自己是技术移民过来,办出国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在这其中学英语也就是以雅思为标准去准备。
不是没有想过去好好学,只是没有压力就懒了。
以至于登陆以后英语立刻成了一个巨大的障碍:不但找工作成问题,甚至生活,整个精神状态都受到巨大的影响。
所以我好像没有一个落差特别大的阶段,来了就从来没有想过回头。
不过我觉得跟英语的关系也不是绝对的。
我太太来的时候一句英语都不会,但她比我先找到工作,而且她在同一个工厂里一做就是好几年,应该说干得很不错。
林青的太太我也见到,她下了班在自己做发型。
平心而论她不算很漂亮,但很精致,从身材到皮肤都保养得相当好。
如果走在外边,我绝对想不到她会有一个18岁大的女儿。
林青指给我看那几大盆长得很有风致的植物,说都是他太太养的。
后来我们看照片,他们以前的房子门前也是鲜花盛开。
我在心里暗暗赞叹这个女人。
在我采访的过程中,几乎所有的男人都会谈到他们的妻子,多多少少也都怀有一份感激之情。
这一份感激之情未必在日常生活里他们会挂在嘴边,但却铭记于心。
我一直觉得对于一个家来说,正是女人主宰着生活的色彩。
我的采访对象男性居多,女人也是限于单身,我真的希望能够有机会采访一些为人妻为人母的女人,生活在她们的感受里应当有别样的智慧吧。
后来我也在我太太的工厂干过差不多10个月,然后就考电工执照什么的。
刚开始的时候也很难找工作,但总有人贪便宜么,我要的工资低,后来就在Newmarket找到了第一份工作。
那时候也挺艰苦的,我刚学会开车,也不熟悉路,早上7点钟上班,大冬天的我早上5点钟就出发了,结果差10分钟7点到的单位。
虽然说我在国内就是做电工,但实际操作中和这边的差距还是挺大的,就是一边学一边做。
中间换过家公司,最短就干了3个月,长的做过几年,基本上都是洋人的公司。
我现在差不多算稳定下来了,而且我现在加入了工会,那么无论从工资福利还是工作的稳定性来说,都比较好了。
我的女儿也马上上大学了,我觉得生活还是挺好的。
其实加入工会这件事呢,还是一个罗马尼亚的朋友带我入的,他是我以前的同事,大家活儿干的都不错,互相比较欣赏,也就一直保持着联系。
他让我填表,说反正是好事,我也就填了,也就入了工会。
最开始的时候,我也没想到能这样。
我不是一个爱想得特别远的人。
当时就是想出来,出来后什么样我都能接受,反正就这么一步一步走呗,我不往回看,就是往前走,而且我觉得也不用去想特别的长远。
打个比方吧:拉车上坡,如果说一共150米,我就是看脚下这一步,只要坚持每一步都走好,也就走过来了,等你忽然一下子轻松了,这个坡就上来了。
如果一开始就看150米那么远,也许你就没有信心拉这个车上来了。
讲话过程中,林青给我看他的手,很沧桑,粗糙,甚至可以看到一些伤痕。
但他的笑容很灿烂。
我觉得他很务实,也很有担当。
他举的例子自然没有错,但我的感觉还是有些不同:如果把移民生活的调整过程用拉车来作比喻,我觉得很多人(包括我自己在内)还谈不到看远方还是看脚下的问题,他们看的是这辆车有多重,不断的在衡量我要不要去负担这个重量,我要不要拉这辆车上这个坡。
也许因为我们会去想退路吧。
我打电话给你主要就是想说说环境问题。
中国当然有很多问题,但是我觉得其他问题都有可能解决,但环境破坏了就是永久性的,以后想挽回就太难了。
我很喜欢游泳,小时候可以在河里游泳,但90年代初再到河里游泳,就会觉得水很脏。
离开中国的时候,看我们城市的那条河,夸张一点说都可以用毛笔蘸来写字了。
其实林青来自中国最著名的大城市之一,那里的环境未必算太糟。
真正污染严重到弄出人命的地区也不会在大城市。
不过看得出,林青对环境问题还是有些研究。
就说三峡工程吧,就是一个大坝,把上游的水位提高,下游的水位自然就会降低。
这和尼罗河的情况一样:当初他们拦完大坝以后,下游水位降低,海水倒灌,富饶的入海口三角洲被海水侵袭过后就没有办法再耕种了。
我自己也是来自长江三角洲,非常富饶的一片土地,如果被海水倒灌……人家的例子明显的摆在那里,我觉得环境真是一个挺严重的问题。
还有北方的沙尘暴,土地沙漠化……对了,发菜,你知道发菜么?就是生长在西北高原的一种固沙植物,大家都吃,说吃了发财。
发菜,发财,发不发财,环境就先被破坏了……
林青稍稍有一点激动。
算起来他离开中国已经超过十年了,可说起来这些还是如数家珍。
我也曾经关注过三峡,不过完全是另一个角度:那时候在做关于homelessness的一个作业,三峡移民是其中的一个部分。
但我们都是普通人,尽一份心而已,毕竟人在加国了。
我问林青:你有没有关注过加拿大的环境问题呢?
有啊,比如说中央岛的问题,不过被否决了。
这边就还好,相对来说,环境问题远没有中国那么严重。
不过也有,我最近有个朋友在组织清洁唐人街的活动,我就打算参加,我不愿意让别人一想起来唐人街就是最脏最乱的地方。
我一直在洋人的公司做事,很在意中国人的形象。
我觉得最重要的是自己要把自己当主人,尊严是自己建立的。
我们公司当然也不是纯粹的当地白人的公司,人比较杂,各个国籍、种族的人都有,跟他们打交道就要有自己的尊严。
当然了,有些东西自己要注意,比如一些不太好的习惯,能改就改了。
但有些东西就不可以让步,对他们的误解,你要有话反击回去。
比如说宗教问题,有些洋人就说:你们中国人没有宗教,没有信仰。
我就跟他们说,我们不是没有宗教,是我们比较宽容:你愿意信佛教去拜菩萨,愿意信道教就去拜道长,愿意信基督教就去教堂。
大家都可以有自己的选择。
再比如说吃狗肉的问题,当然了在这边不要主动提这个,但是如果被人问了,我们不能不解释,让别人一直误会下去。
我就跟他们说:那你们还吃猪肉呢,猪比狗还聪明。
宠物?那拿猪当宠物的也有啊,牛也能当宠物啊。
我觉得吧,我不会主动攻击别的族裔的人,但是如果别人对我们中国人有什么看法,我一定要找理由反驳回去,不能让他们就那么误会下去。
当然了,这首先要语言够好,能够跟他们对话,还有就是要多看书,了解中国,你得有理由反驳他们。
我就是中国人,我一般不愿意讲汉语的时候夹杂着英文单词,我觉得作为一个中国人,母语是汉语,应该能用汉语表达清楚所有的意思,除了一些特别的专有名词之外。
林青讲这些话的时候手舞足蹈,身体语言特别丰富。
我问他:你觉不觉得你这些动作,这些表达方式,其实并不是很中国呢?我笑,他也笑。
他一耸肩,一举手,都是地道的加拿大方式,非常富有表达力的身体语言,其实连他的笑容我都觉得很加拿大,笑得无拘无束。
我是加拿大公民,当然我也是加拿大人……林青说这句话的时候,语速比较慢,给我的感觉有一点迟疑。
……我也参加选举,我也会参加社区活动。
这个感觉很微妙,很不容易讲出来。
我希望中国好,我也希望加拿大好。
比如说08年的奥运会,当初北京和多伦多一起竞争。
当然北京赢了很好,但我觉得多伦多赢了也很好。
我就想如果加拿大赢了,那么未来的几年之内来这里的新移民至少不会失业了。
我们中国的移民也将会是受益者。
有些人身在这边,如果真的希望北京赢,我觉得多多少少有点虚伪:如果你真的那么希望北京赢,那到加拿大来做什么?
我自己正是01年登陆的。
记得那时候在中国给申办奥运捐了款,买机票飞过来的时候也被收了给多伦多申办奥运的赞助费。
临行的时候被问希望哪边赢,自己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根本不知道自己卖了房子丢了工作连户口都销掉了来这里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我觉得林青特别之处在于他很踏实,很有担当。
选择的事就很认真地去做,他的生活也由于这份努力而美好起来。
当然,工作和财富都是可以通过努力挣来的,那么朋友呢?
我的朋友很多,也都是很好的朋友。
也许是一种习惯吧。
我们这个岁数的人,在年轻的时候很多事一定要靠朋友的。
比如说结婚,那时候根本不可能说花钱请别人来做装修什么的,就是朋友帮忙。
哎,他要结婚了,我们都去帮忙,什么刷墙啊,买东西啊,做东西啊,都是自己动手,靠朋友帮忙。
到这边我们也有这样的朋友:刚开始的时候大家条件都不好,一说搬家什么的就一起去,几个人一起动手很快就能搞好。
刚来这里的时候我们自己也受过别人很多好处,真是太多了。
记得刚来的时候我们认识一对老夫妻,根本很勉强才和我们家有一点关系,他们去机场接我们,最初也是住在他们家里,给了我们太多的帮助……
讲到这些,林青低了低头,有一点唏嘘。
……当然了,现在条件好了很多,我的朋友们的条件也都改善了。
搬家的时候东西也多了,也有能力请专门的搬家公司来做,不用这些朋友了。
但是我们关系还在,有时候大家也聚一聚,聊聊天。
现在我也尽力为新移民做点什么,前一段有人组织什么中国人的电工协会请我去,主要是大家交流一下信息,能够入行。
我当然不存在什么入行的问题,但我觉得能给大家一点经验也好。
对了,他们这一段又没消息了,我得打个电话去问问……在公司,我和那些洋人(当然,包括各种族裔的人)关系也不错,大家聊天气,聊自己的太太孩子,聊哪里有打折的商品,都聊得挺开心的。
不过这里的娱乐的确比中国少一些,我们不太可能去剧院看戏啊什么的,看电影,唱卡拉ok也少。
我们一家比较喜欢在家里听听音乐……
在这样的家里听音乐也是一种享受吧。
我环顾四周:红底白色花纹的地毯,黑色真皮沙发,窗边是大盆一人多高的绿色植物……还有他女儿手工制作的小装饰品……这里的生活很写意,平凡的一个周末的下午,阳光,音乐……
在我所有的访谈对象中,林青的叙述是最有条理的一个,他自始至终不断出现的笑容也的确让我觉得温暖如春。
从他的叙述里,我看不到后悔,犹豫,徘徊……而是一往无前的决绝和努力。
离开的时候我真诚的说:但愿我们大多数移民最终都能拥有这样的生活,未必轻松,但平静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