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加拿大的时候,带来了一套父亲送我的《红楼梦》,1974年版本的,“前言”里尽是些“路线”和“阶级”的“斗争”。
父亲说,在“文革”其间仅仅藏有这种书就有坐牢的危险,因为这本书是被认为充满“资产阶级情调”的“大毒草”。
这个我自然知道。
即使“文革”后,那些讲吃讲喝的,风花雪月的,“无病呻吟”的,多愁善感的,凡是与“革命”和“事业”无关的,都一律被视为“小资情调”。
其范围可能涉及穿衣打扮、吃喝习惯、思想意识和人生追求等等。
曾有很多文章评论为此专门唇枪舌剑过。
但批评归批评,禁止归禁止,像我这种普通老百姓,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在加拿大,在可能的范围内,还是觉着自己要想方设法地过一下 “小资情调”的瘾。
先说说我自己在国内的“小资”生活吧。
因一直供职于国营企业,工作三天打渔两天晒网。
晒网其间就是我的“小资生活”无限丰富多彩的时候。
每日“早不起晚不睡”(父亲语),如驼鸟般没日没夜地埋头于阿茄莎.克里丝蒂的《ABC谋杀案》和杜拉丝的《情人》里,《红楼梦》、《简爱》翻来覆去地看。
书看多了也随兴吟起诗作起文来,偶尔有被报纸杂志看中的,换几个酒钱,和“臭味相投”的朋友们共聚一堂、不亦乐乎。
俗话说,物以类聚,相交的朋友多是如王朔小说主人公般的痞子、如崔建般一无所有的音乐家、如凡.高般贫苦潦倒的画家和如孔乙己般酸臭的文人……大家相互嘲笑,相互不服气,但那并不妨碍我们当年曾共租一辆吉普,一口气把车开到敦煌“莫高窟”,站在中华民族的伟大艺术和宝藏前激动地流泪。
那情形今天回想起来,仍然令人心动。
能够享受精神生活的自由和任意,在我的诠释里,就是“小资”生活。
小资”是,也应当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
其实,那时我们都并不富有。
我们都常常月资只有几千、甚至几百大毛,但却总有“闲钱”东游西逛、总有“闲空”感古论今、总有“闲情”多愁善感、总有“闲心”谈情说爱……
对女人而言,“小资情调”的另外重要一个部分就是穿衣打扮。
也是我在国内时最心爱的节目之一。
每周,我都必和姐姐妹妹大街小巷地去逛,从大的百货公司到乩角嘎旯的“专卖店”,只为了搜奇猎宝,给自己的衣柜多一款收藏。
记得有一回遇到一家“专卖店”关门清仓,印着法文牌子的时装打了七八折,我发现那些衣服的面料款式和做工都是绝对一流,惊喜之下一口气掏了五件宝。
直到今天,这些衣服仍然为我的面试和派对增色不少。
这都得感谢我的“小资情怀”盛世的时代。
但我的所有这些“小资”活动多少是背着单位和在父母的不大赞同的眼光下进行的,所以不能尽情尽兴,也是在所难免的。
所以,接到移民纸以后,我就盼望着,也许,到了一个“资本主义”的大本营国家,心境将彻底解放,琢磨着我的“小资情调”将总算有肥沃的土壤了吧……
初来加拿大时的确有“闲”,但是没钱,赚钱的压力仿佛乌云一样日日罩在头上,难得潇洒无畏。
晚上偶尔读几页《红楼梦》,都觉得懊悔内疚:读“闲”书的时间,完全可以把简历修改几遍嘛,或者背几个TOEFL、GRE单词也更像是回事啊。
小资情调”没有因为到了自由世界而彻底释放,反倒被生存的压力而压迫着,施展不开——这种感觉丝毫也没有锁桌时间的推移而改变。
待上个两、三年后,银行里有几个打工换来的DOLLAR了,但生活的担子仍旧不轻:工作不稳定,房子就没有,车子自然也没有,什么都没有,怎么接父母出来?接不出父母出国的目标就没有实现,目标没有实现就等于失败。
似乎一切的一切,都是建立在一份收入体面的工作上,哪有功夫去享受“小资情调”?找工作,找工作,其带来的压力总像癌细胞一样在身体的四处扩散。
这时候再试图读《红楼梦》,还是觉得奢侈——时间和金钱甚至“斗志”的奢侈:读“没用”的书自然是浪费时间,浪费时间就等于浪费金钱,不懂得珍惜时间和金钱的人在这个“适者生存”的社会里是没有“战斗力”的。
经过这样一番推理,就觉得读《红楼梦》怎么变得如此寡趣索味了。
新生活的严峻现实,让我的“小资情调”无处容身。
至于穿衣打扮,在加拿大的大多数的时间,我发现我的身体不是被裹在TIM HORTON土黄色的制服里,就是哪个超市的红的黑的或绿的制服里。
超市经常为其产品的上市或者更新换代作宣传,其职员自然是最廉价的“宣传材料”了。
厂家每换一个口号,比如从“绿色心情”到“蓝色菜单”,我们的制服就由印满字符的绿色的T恤换到蓝色、红色、黄色和桔黄色的,一年下来,我发现我已赤橙黄绿青蓝紫收集了不下六七件没腰没身的宽大T恤,往水里一湿,一脸盆的水彩颜料。
我用日渐粗糙的手指慢慢滑过我的美丽的中国丝绸,内心感到无限失落:在这个“资产阶级情调”的发源地,我的“小资情怀”反倒渐渐地干涸了。
更不用说呼朋唤友了。
大家为着工作之便,各奔东西不说,你闲我忙,我闲他忙,就没有一个碰面的时间。
电话、E-MAIL来来往往的,仍是找工作和上学的经验交流。
难得终于一聚,最“小资”的也不过是找片林子拖个煤气罐,一边驱蚊赶虫一边把碎牛肉饼和香肠翻来复去地烤。
等吃饱喝足了,天也黑了,还有余兴的话,再去有大房子家的看一通“星球大战”或者“LAW AND ORDER”什么的、讨论一下教会和圣经,聚会也就散了。
回家后觉得不过瘾,打开《红楼梦》来看,坚持读了几页,突然觉得林黛玉怎么那么不解世事: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要书有书读,要琴有琴弹,要爱有人爱……那样的神仙生活还要悲观厌世,真是心里有病,而且病得不轻。
把她移民到这个自食其力的加拿大试试,她大概再也不会抱怨生活的枯燥乏味了。
身居加拿大,反倒觉得大,概只有在中国那个特定的环境里,才能造就那种特定氛围下的“小资情调”?
没有作过有钱人的时候,猜想有钱人大概是终于可以过上林黛玉那样的生活,像那些会计师工程师电脑专家大学教授等等。
其实不然。
我的作会计员的朋友边上班边读书,要想往上走,就总也有没完没了的“资格证书”要考、一级一级的阶梯要爬;而电脑专家们呢,不得不继续学习JAVA之类的,不然会有被公司和新技术“淘汰”的危险;教授们呢,也要拼命做研究发表论文,担心不然拿不到TENURE。
在这资本主义的自由国度里,每个人都有操不完的心,“小资情调”似乎并不属于真正的资本主义社会。
在国内的那种悠闲自在、清风明月的“小资情调”之潇洒已经永远地一去不复返了。
写到这里,忽然忆起在一个海外华人作家的座谈会上,听到个个作家们都在抱怨“难以通过写作谋生”的感叹。
现在想来,大概作家们不完全是没有时间和市场,他们更缺少的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那种写作氛围和情调吧:远离了“小资情调”,只能在你死我活的市场竞争中盯着“孔方兄”,岂能写作出真正的有价值的作品出来,当然没法谋生啦……
(AIP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