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民加拿大,我们一家在温哥华登陆。
(一)
先来的朋友早早儿地就对我猛扎了一通预防针:现在这里的经济可不太好,甭说专业工作,累脖工也难找,要有所准备。
这话听是听了,可进了左耳朵,立马就从右耳朵出来了。
吓唬谁呢,打小在农村长大,放牛、插秧、割玉米,啥活儿没见识过,大不了刷盘子洗碗,还怕立不住脚?
落地月余,稀里哗啦办完了一大堆五花八门的这卡那卡,接下来的重头戏就是重上岗再就业了。
事不宜迟,该出手时就出手。
看报纸、找广告,托关系、找朋友,忙活半天,一概都是肉包子打狗,只有去信,不见回音。
IN PERSON吧,都说这招效果显著。
也管不了英语过不过关,京士威大半条街是逢店便进,还好有几家好心的店主把电话号码留下入了备用人才库,我心知肚明,那顶多算是个安慰奖。
朋友来劝:不行别扯了,还是靠组织吧。
一言提醒了梦中人,对呀,咋就把这中侨(组织在别地儿也叫华咨处)给忘了。
赶紧去WORKSHOP进修一下,第一堂课,老师先让各位同学报报家门、谈谈感想、提提要求,总共七八个人,倒有那么四五个自称:来加三年左右,啥也没干,濒临破产,现下对工作是不挑不拣,给银子就成。
我一听,这还了得,跟这群饿狼争活干,末了儿连个烈士都混不上。
趁早脚底抹油,开溜。
这招数使尽了,也未能克敌制胜。
总结经验,得,我也别装了,给钱就干吧。
乱七八糟报纸一大堆,除了那公关小姐实在干不了,其他的是轮番轰炸。
可连那洗碗刷盘子人家也是上来就问:有经验不?唉!真没辙了。
(二)
这正山穷水尽着呢,也算是皇天在上,无绝人之路。
素里地区的一家台湾人开的农场按这里的话讲就是“请了我们”,条件是同时请夫妇二人,管吃管住,月薪总计现金三千,年终额外分红,两周休息一天,每天早六点至晚六点。
工作时间是长了点,可想想半夜鸡叫的高玉宝,也算是进了天堂了。
去之前,老板一再对我确认:你的主要工作是杀鸡。
杀鸡!你行吗?你能杀鸡吗?
杀鸡?这有何难。
小时候过年,谁家不杀两只鸡呀。
简单着呢,哥哥和我一人抓翅膀,一人扯着鸡腿,父亲一只手摁着鸡脑袋,手起刀落,就完活了。
见我信心十足,老板说,行,那就试试吧。
我做梦都没想到,这一试,竟令我至今对鸡还是望而却步,满怀愧疚。
头一天。
早上正睡得香着呢,闹钟一阵鸣响,极不情愿地睁开眼睛,连跑带颠儿地进行了一番粗略的洗漱。
等我们到饭桌前坐定,发现大家早已经恭候多时了,老板趁机对大伙作了一个简单的介绍。
该农场正式编制7人,实有7人,老板、老板娘各一人,长工5人,其中老长工3人,均来自台湾,一对夫妇姓秦,秦先生还算面善,主要负责田间工作,秦夫人一看就是不好惹的主儿,原负责洗衣做饭(此项工作现已由我老婆接手,故此她心怀不满,时常有刁难动作发生),现主要辅助秦先生做农田工作。
姜先生独身一人,属忠厚老实之人,主要负责鸡场工作,因近期内即将返回台湾,重担就要由我来勇敢地挑起来了。
饭间交谈主要以台湾方言为主,我二人好似哑巴听雷,只有默默地吃饭。
姜先生也基本不搭腔,时而劝我们多吃些,干活才好有力气,令我二人颇为感动。
(三)
饭后正式上岗。
老婆被老板娘领着去交待工作了。
我则跟着老板去了鸡场。
鸡是正宗的来自台湾的高山土鸡。
每天喂三遍,饲料是用手推车推进鸡棚的。
因要保持干燥,鸡才不会生病,所以里面灰尘很大,需要戴上口罩。
总共两个鸡棚,一打开鸡棚的门,嚯,好家伙,足有三四百只鸡,许是憋得太久,见有人来,或兴奋或惊恐,飞来飞去,窜上窜下,尘土飞扬,整个儿一个古战场。
只遗憾没有狗跳,否则不知会有多热闹呢。
每天还要把鸡赶到院子里放风,说是如此鸡骨才会硬实,鸡肉吃起来才会更加健康,只是价钱也比那些用激素催生起来的鸡要贵好多。
中午前后捡一遍鸡蛋。
这是我最喜欢的工作了,轻快,还有成就感。
不过有好多鸡蛋都被鸡自己踩碎了,还有的被鸡自己吃掉了,有点可惜。
最后要干的就是我现在每每想起来都还心有余悸的工作——杀鸡!
(四)
先推一辆笼车到鸡棚里去抓鸡,尽量挑个儿大的抓,一车十只,然后像处决犯人一样把它们运到屠宰场。
在屠宰场老板边示范边讲解,左手抓住鸡的翅膀,右手抓住鸡头,尽力使鸡头向后仰以露出脖子上的皮,再用左手的拇指与食指捏住鸡头,右手拿刀,顺时针一抹,顺手扔到房屋中间的一个大塑料桶里。
此桶无盖无底,有一定高度,主要是担心有时鸡一刀不死,会拼命挣扎,如果不是在桶里,它满屋子乱飞,必定溅得到处都是鲜血。
要是在桶里许久尚在折腾,就把水龙头开到最大对准它冲,让它力尽而亡。
这种情况残忍之至,生手杀鸡最初大多会遭遇此种情况,对心理也是一种考验。
轮到我来杀了。
这可与想象中的情景大相径庭,最初我想即使不是由机器屠杀,至少也要两个人才可以操作,没想到这里的鸡竟是手刃,且是一人单挑。
后悔也来不及了。
我用尽全身力气抓住鸡,又用尽全身力气给了它一刀,然后像避瘟神一样迅速扔到了桶里,只听到它在桶里拼命的扑腾,拼命的嘶叫,大概是听懂了它所受的痛苦和面临的绝境,笼车里其余的鸡也跟着狂叫了起来。
杀鸡的时候用力过度,胳膊此时感觉酸若无力,又听到如此凄厉的叫声,身上只觉得一阵阵冷汗直流,不寒而栗。
看到鸡叫了如此之久,老板用水龙头对着它使劲的冲了两下,然后笑着告诉我再多用些力气。
我是哭笑不得,也只能频频的点头。
老板说,生手刚开始直接用两只手杀可能很费劲,可以先把鸡倒挂着绑在钩子上,然后一只手捏住头,一只手杀。
我这才注意到一屋子转圈有几十只钩子,敢情是干这个用的,刑具如此齐全,快赶上衙门口的大堂了,可真够狠毒的。
用此方法又试一只,感觉是轻松了好多。
接下来老板又告诉我怎样使用褪毛机,怎样开膛,清理内脏,最后再包装一下,就可以交给客人了。
最后交待再杀二十只,就匆匆地办别的事去了。
说也奇怪,我每杀完一只鸡,总是溅得满身血迹,鸡在桶里的叫声好像尤其尖锐,其它的鸡也跟着发出阵阵凄凉的叫声。
这样每次在我杀完一只,准备杀下一只的时候,有的鸡瑟瑟发抖,有的鸡竟干脆昏厥过去,甚至有的眼角好像还挂着泪水。
面对这样一幅场面,我是越杀手越软,越杀心越寒,方寸大乱。
正值此关键当口,姜先生走了进来。
看到这个样子,让我停了下来,然后告诉我杀鸡的要诀在于一定要割断它的气管,这样它才会干脆利落地死掉。
如果只割断了血管,那就只有等血流尽后死去,鸡痛苦,杀鸡的人也会很紧张,而且会弄得浑身血污。
原来如此,按照姜先生的指点,又杀了几只,场面顿时有所改善。
见我杀得太慢,姜先生要过刀,由他来杀,我则把鸡摘下来,扔进桶里。
我看到他每杀一只,都要把头扭到一旁,很不忍心的样子。
杀完之后,姜先生说你自己慢慢收拾吧,就走开了。
(五)
第二天午饭的时候,老板说下午要杀一百多只鸡,因为我是新手,特地把以前曾经在这里杀过鸡的一位女士找了回来帮我,因为她心肠特好,又笃信佛教,大家都叫她女菩萨。
下午我早早儿的就把各种前期工作都准备好了,就等着屠杀了。
女菩萨进来的时候,我正在往钩子上挂鸡,见我手忙脚乱的样子,女菩萨轻轻的叹了口气:唉,这个样子客人怎么等得起呢?还是把刀给我吧。
我默默地递过那把杀鸡刀,她顺手从笼子里抄起一只鸡,只听到一声阿弥陀佛,这只鸡就被扔进了桶里,只轻微动了几下,便当场毙命了。
我正愕然间,只见她嘴唇翕动,阿弥陀佛是越来越快,不消一刻钟,两笼车的鸡竟已是阴阳两隔。
我的眼睛直直地再也无法转过弯来,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飞刀,又见飞刀。
纵使李寻欢再世,怕也得拱手作揖,道声佩服。
见我傻傻的站着,她轻轻的摇了摇头,吩咐道:赶时间呢,快去褪毛吧。
我这才回过神来,尽我所能地快速做了起来。
还有二十多只的时候,女菩萨说,我不能杀生太多,佛祖会怪罪我的,剩下的就由你自己杀吧。
我听了心里一阵慌乱,可也无可奈何,就还用我的老办法一只一只的杀了起来。
这一下午,直杀得我浑身血迹斑斑,手臂也难以伸展自如。
而鸡们一阵紧似一阵的救命声令我的神情也颇有些恍惚。
后来再去抓鸡的时候,看到鸡们悲愤绝望的望着我,我竟一时无从下手,不知该留谁该杀谁,最终也是胡乱的抓了几车,只盼着快快天黑结束才好。
尽管浑身关节酸痛,疲惫的紧,可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只觉得有无数只鸡在向我扑来,将我啄的遍体鳞伤,奄奄一息,整个晚上始终处于一种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状态之中。
(六)
第二天早上起床,头昏脑胀,好像大病了一场。
只有暗暗祈祷今天不要再有客人来订购鸡才好。
一上午,每每听到汽车进入农场的声音,我的心里都是一阵阵的发紧,生怕有客人来要鸡。
万幸的是,一上午没有一个客人来买鸡,我也因此躲过此劫。
中午休息的时候,给市内的朋友打个电话,本想诉诉苦,可朋友跟我说,你以前去见工的一家日餐馆打来电话,要你们夫妻二人明天就去上班。
赶紧离开那个鬼地方吧,再怎么样也比在那儿活受罪强似百倍。
看来老天爷真是长了眼睛,幸福竟降临得如此及时,我一时兴奋得有些不知所措。
二话不说,赶紧告诉老板,对不起,我请辞!老板惋惜地说,你干得还是蛮不错的,再坚持两天就好了。
再坚持两天!一定是疯了!简直无异于把我打进了十八层地狱!
在回去的路上,老婆问我感想如何,我说只有八个字:如释重负,义无反顾。
回头看看我曾经干了不到三天的农场,望着满院子欢叫的鸡们,心里感慨万千,鸡终究还是要有人去杀的,但决无任何可能会是我了。
(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