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加拿大, 总能听新移民们谈起找工作的种种艰辛,颇有点“谈虎色变”的味道。
我的感受,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从前在国内找份工作时为档案所累的记忆尚存。
在中东工作时, 拿了东家的签证就不能到西家工作的余悸犹新。
因此, 我携家落地温哥华后, 特喜欢在加拿大这种无拘无束找工作的感觉。
发出了一大堆的邮件和传真后,你就静静地等消息了。
手机随身带,座机有留言。
不怕会有信息漏掉。
真的好像钓者水下结好网,水上垂好钩,一切布置停当,只等鱼儿钻网咬钩的感觉。
收获鱼儿后,你还有机会从容不迫 “挑肥拣瘦”。
爽!
这不,一个星期内,我先后收到了四个offer,都约我去面谈。
当然,offer 虽多,也没什么好得意的。
因为这几个 offer 里面,没有一个是我从前的行当。
那行当,到了加拿大,就变的有点望尘莫及了。
我知趣,履历表上早把我的主业扔掉。
那相关的副业,整理一下,就变成了我的主业了。
这多少有些糊弄老板的味道,有点惭愧。
可也不全是。
我的副业,即便不精,也是略通一二。
咱中国人聪明。
无论啥活接上手,半个月下来,不通也通了。
何况我还粗通。
一番斟酌后,我从四个offer 里面选出了delta 的一家食品公司。
工资、福利较佳。
应该是一家正规化大公司,这也是我的一个原则;东家一定要正规。
该公司目前有一个仓库管理员的空。
仓库管理员是我从前职务的一份属下差事,如今却由我毫无怨言地去刻意谋求这个位置,可见人的适应性多大啊。
我这么调侃自己,倒不是心里生出了失落感。
相反,我觉得这种全新的生活体验,远比收入多寡更有意义。
面谈的人是一位穿白大衣的越南先生,叫HUAN,个子不高,看上去有四十多岁。
他从档案架上翻出了我的简历,便直奔主题聊起了仓库。
从前我虽没管过仓库,却还管过管仓库的人。
没吃过猪肉,总还见过猪跑。
耳濡目染,自然懂得一些, 应付这类面谈还是游刃有余。
二十分钟后,问题似乎问完了。
我刚要喘口气, 却听HUAN 又问了 :
“会开叉车吧? 有证吗?”
我立时紧张起来。
因为我一不会开,二更没有什么证。
我瞬间的恍惚,已引起了HUAN的注意。
情急之下,我脱口而出:
“ 车会开, 只是没证。
”
我害怕丢了这快到手的工作,不得已说了一半的瞎话。
HUAN 盯住我看了一会儿 ,不知到他是否看出了什么破绽。
他终于说话了:
“明天上班, 公司出钱送你培训。
”
我一块石头落了地。
HUAN白条对我很满意。
HUAN 还告诉我先带薪培训我三天。
上岗后有专人带我一年,然后由我独立管理仓库。
我忽然有了一种找到了组织的感觉,心里升起了一片感动。
毫不犹豫地签下了这份劳工合同。
第二天上班,来了一位黑黑痩痩的中年菲律宾女士,嘴角紧闭,满眼的阶级斗争亮光。
这种人我也不陌生,属于基层单位管事不多,脾气巨大的一类。
她自我介绍叫CECELIA,我听了,觉得象广东人讲普通话 “谢谢你啦” 于是一下就记住了。
不过为了下面叙述方便,我就叫她菲师傅了。
菲师傅就是我的领班。
她递给我一件旧连体工作服让我换上。
套上后,裤裆要落在膝盖上,太大。
我请求换一件。
菲师傅面无表情地说:“只有它”。
言毕,转身下楼。
我紧紧跟随,且自我宽心;这工作服和街上 “朋克” 族的大裤裆裤风格接近。
人家的裤裆坠到膝盖以下,我这还差一节哩。
菲师傅快步如风,领我在车间内兜来转去。
大约有一个小时左右,就结束了我理应三天的 “带薪培训”。
当然我对这个工厂还是有了一个大致概念。
车间内分两大区,一是生产区,包括三条生产线。
一条做薯片,两条面饼线。
这一区机声隆隆,热气扑面,工人皆着白衣白帽,忙碌不停。
二是储藏区,该区又分两部分,干儲和冻儲。
干儲是指正常室温,所有的薯片都叠放此处。
冻儲则是把刚下线的面饼放入一个巨大的冷冻室内。
冷冻室的外面,有一百多平米的空室,专门堆放准备冷儲前的大饼。
站在这儿,已觉寒气彻骨。
又听隆隆铁轮转动,冷库的大门洞开,一辆叉车裹着一团雾气从里面冲出来,叉起一垛大饼, 雾气未散,转眼又钻进冷库。
隆隆声再响起时,库门已紧闭。
我看得目瞪口呆,这同一车间,竟寒暑两极。
若无金刚之躯,如何敢在此赚钱。
上帝保佑, 别让我遭此磨难。
我的工作地点是在距车间两公里远的原料库里。
那里整洁安静,和那喧嚣的车间比起来,算得上仙境。
我十分心满意足了。
每天八点到午后一点是接货时间。
大小拖车,送来各种原料、配料、包装材料,要一一清点入库。
一点以后是出货时间,一个叫BE 的越南人,开一辆五吨的卡车,拿着生产部门的下料单来提货。
BE 四十余岁,走路大咧咧,说话大刺刺,土黄面孔着一件土黄棉工作服。
他看我时眼睛直勾勾,带股凶气。
BE的眼睛本来不小,偏又嵌在一张尖颌窄额的脸上,顿觉五官的其他部位都模糊了,满脸只看见眼珠子在转。
蓦的一个念头跳到我的脑里,此人会是个越南兵吧。
兴许还和我人民子弟兵交过手。
我快速扫了他全身一眼,觉得若要和我动手,我还有把握把他拿下。
不过,和此人打交道,心里总是疙疙瘩瘩的。
仓库不算很大,可品种繁多。
货物存放的位置高高低低,且无标志,全凭记忆。
所有的东西都是拖盘堆放,再用叉车举起,放到钢制的货架上。
最高一层有6-7米高,叉车单细的两臂举起吨重的物什,颤颤地升上去,摆起来,有点惊心动魄的感觉。
菲师傅严格遵守安全规则,绝对不许我碰叉车。
我只能干些低级的体力劳动和鸡零狗碎的活儿。
菲师傅交代我的工作只讲一遍。
她边开叉车边指东划西的告诉我做什么,怎么做。
仓库里有回声,加上她的菲腔英语, 听的我满头雾水。
更糟的是那些我从未接触过的食品配料的专业名词,紧张得我汗透衣襟。
我追在叉车后面请她重复一下,她那脸上便结霜:
“ 没听我讲话吗?”
“ 听了, 听不懂。
”
我老老实实回答。
不光听不懂,看也看不懂。
有的词连字典上都查不出来。
一份车间的配料单上写着:红色XX箱,绿色 XX 箱。
等到菲师傅霜着脸指给我看时,我才明白红的指的是西红柿,绿的指的是芹菜。
我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我看应该建议工厂搞一本自己的专业字典。
有一天, 菲师傅忽然开口问我:“你以前和HUAN 熟吗? ” 我有点受宠若惊, 菲师傅和我聊家常了。
这说明她对我的印象好起来。
而且她一贯僵硬的脸上难得的呈现一片柔光。
“ 啊, 不认识。
”
“ 你的朋友认识HUAN吧?“
我心想, 我连我的朋友在哪儿都不知道,怎么会有朋友认识HUAN呢。
“ 没有。
”
“ 谁介绍你到这儿工作?”
“ 没人, 我拿着报纸就找来了。
”
菲师傅的问话结束, 脸上的那片柔光便退去了。
我心中犯了嘀咕, 这味道也不全像聊家常啊。
一时间也参不透什么, 也就随它去了。
隔天上班,我被告之去见总经理。
还是那间面谈的房间。
HUAN 和菲师傅正襟危坐。
“从今天起,你离开原料库,去冷储区报道。
BE是你领班” HUAN 说。
我的头 “嗡”一声变大:“什么…为什么?”
“ 你不能开叉车吗。
”
“ 你从开始就知道我不能开,那时可以,现在怎么就不可以?
“ 现在…, 因为…. 哦。
” HUAN 脸显尴尬,下意识地看了菲师傅一眼。
我还想接着说,不是让我干一年吗,这才几天呀,加拿大也流行计划不如变化快呀。
干没等我想好,菲师傅说话啦:
“ 对不起,你不适合在原料库工作,我会另外选人。
”
我没觉得意外,我已直觉到菲师傅是始作俑者。
我这人以前被宠惯了,不会谦恭,更不会在菲师傅面前诚恐诚惶,跑前围后。
菲师傅明提暗示过若干次,我都装聋做哑,顾左右而言它。
菲师傅说话时,HUAN 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桌面。
我知道HUAN 会宁可食言失信于我,也不会废了菲师傅的安排。
我是谁呀,入厂没几天的新工人。
菲师傅可是他的哼哈二将之一,能当他小半个家。
这我已有所闻。
我此时才明白昨天菲师傅和我“聊家常” 的意图。
她开始以为我和HUAN 有点瓜葛,待到摸清了我的根底,就无所顾忌了。
我知道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转身便走,肚子里有股恶气。
再不走,我担心我会出口成“脏”。
走下楼梯时,我倒觉得轻松起来。
从此远离这个黑又冷的女人,自然会减掉心头的一片压抑。
应属幸事,何来不快?寒暑两极也没什么了不起,搞好了,跟冷热交替洗桑那似的,我还不易感冒了呢。
我的心情完全好起来,大步流星地向车间里的“寒极”走去。
(FRANK L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