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张毅的离婚办得很快。他没有挽留吴佩芸。她的脾气，他太清楚了，留也没用。因为她的脾气，她的富有，结婚几年，张毅常常觉得被她踩在脚下。他们关系的天平，本来就是不平衡的。出了这件事，这天平已经不是平不平衡的问题，而是会不会倒塌的问题。
他们也没什么财产瓜葛，女儿给了吴佩芸，所有的财产也给了吴佩芸。律师说，张毅也是有权拿一部分的财产的，他没要。吴佩芸不懂英语，没什么技能，很难自食其力。虽然她的娘家有钱，但毕竟不是金库，不能随要随取。她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很传统的广东家庭，再多的财产最终还是属于儿子的。更重要的是，张毅心疼女儿，钱给了吴佩芸，不就等于给了女儿吗。
分居协议书签好，张毅的情绪很低落。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吴佩芸不漂亮，脾气不好，不孝顺他的父母，这些都不是他喜欢的。可是，总的来说，她还算是个好老婆，好妈妈。她烧的菜精致可口，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她的脾气，往好的说，是直爽，甚至是直爽得可爱。否则，当初他也不会跟她结婚。
吴佩芸也问自己：她真的想离婚吗？她是爱张毅的，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爱上了他。她喜欢看他英俊的脸，仰慕他的学识。在女儿面前，他是个完美的父亲。没有张毅的日子，她不知道该怎么过。她连简单的英语沟通都有问题，不会开车，更别说找工作了。可她能不离婚吗？张毅外面有了别的女人，叫她如何咽得下这口气？而且，她看到白玉洁的第一眼，就知道自己被比下去了，相貌气质都不在一个档次。
她觉得自己很蠢。她曾经以为，天下的男人都可能会变心，她家张毅不会，从他在她面前百依百顺的样子就知道。很多次，她当着张毅的面，半开玩笑地对家人和朋友说：“我家张毅是属于那种有贼心没贼胆的，在外面偷腥的事，谅他也做不出来。”
做老婆的，切记了，千万别当着的老公的面，向外人吹嘘他对婚姻的忠诚。对有的男人来说，这不是一种恭维，而是一种轻视。他会在心里说：“谁说我有贼心没贼胆，在朝一日，我就做出来让大家瞧瞧！”他的贼心一直都在，时机一成熟，贼胆也来了，让你后悔末及。
为了看女儿方便，张毅带着父母，搬进了附近的一座低层公寓。那段时间，他和白玉洁见面不多。离婚之后，就不能天天看到女儿了，搬走前，他要尽可能地和女儿在一起。有时候，还要陪父母到处转转。就连白玉洁生日，他也没有去看她。
白玉洁也很少主动和张毅联系，她不催他，不给他压力。张毅离婚时净身出户的气概，让她对他的爱又添了几分。一个对前妻负责的男人，对孩子牵挂的男人，对金钱不屑一顾的男人，不正是她想要的吗？钱没有了可以再挣，张毅喜欢孩子，她会为他再生。
一天，张毅的父母在吃饭的时候，向张毅问了他和白玉洁的事情。以前有吴佩芸在，他们不方便问。他们的担心很直接，儿子为了白玉洁，连家都没了，如果那个白玉洁也不要张毅，他不就落单了吗？离婚的男人，又没什么家产，再找老婆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张毅应该赶紧把白玉洁给稳住了。而且，他们也喜欢白玉洁，觉得她比吴佩芸看着面善。
是该去找白玉洁了，张毅想。离婚的事忙好，一空下来，他也开始想念白玉洁了，越来越想。
他找了一个星期天，事先没打电话，直接到了白玉洁家。白玉洁打开门，一见是他，又是高兴，又是委屈，鼻子不由一酸。她的电脑还开着，电脑的墙纸，是她和张毅的大头合照。
张毅轻轻地问她：“我离婚了，什么都没有了，你还要我吗？”白玉洁哭得话也说不出来，紧紧地抱住了他。他最近，她常常听林亿莲的《至少还有你》，听一次哭一次。在张毅的怀里，那歌声，再一次在她心里响起。
14
不久，白玉洁把公寓转租了出去，搬进了张毅家。程杰搬走后，她一个人要付每月八百多块钱的房租，越来越很吃力。出国时父母给的钱，已经剩得不多，每个月在餐馆打工赚的钱，才刚够付房租。
张毅租的是一居室的公寓。他和白玉洁住卧室，父母在客厅里用窗帘出了一间小睡房。张毅父母对白玉洁非常客气，客气得让她不自在。他们现在最希望的，就是儿子能够顺顺利利地把这个新媳妇娶进门，不枉费他为了她一无所有。
白玉洁在未来的公婆面前也很懂事，把打工赚来的钱给他们买吃的买穿的。张毅向她提过，前妻吴佩芸对公婆很不孝顺，从没有到江西看过他们。公婆到深圳去看张毅时，吴佩芸居然跑回娘家去住，气得他们再也不来了。白玉洁对自己说：张毅为了她，什么都没有了，她要对张毅好，对他父母好，对他女儿好，让他一辈子也不后悔跟她在一起。
白玉洁没想到，这种偿债心态，在日后的婚姻生活里，把她折磨得心力憔悴，疲惫不堪。张毅和她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定位在了债主黄世仁和贫农杨白劳的关系。即使黄世仁在牢里关上十年，出来后看见杨白劳，依旧是趾高气仰。杨白劳在金屋银屋里住了八载，在黄世仁面前，还是会打哆嗦。这种关系天生如此，无法改变。
白玉洁搬过来后，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日子才过了一个星期。星期五，白玉洁没有课，在家里看书。张毅还没到中饭时间就回来了。他不象平时那样背着电脑包，而是拎着一个塑料袋，袋子里装的是一只喝水的瓷杯。
公司裁员了。在他丢了老婆，丢了房子车子，丢了钱，丢了女儿之后，很快，他还丢了工作。公司做得很不地道，没有一点先兆，就把整个部门，七个人给砍了。和他一起被裁掉的，还有另一个中国人，傅霞。他们一起坐地铁回家，一起唉声叹气，大骂市态炎凉。可是傅霞比他好啊。她没有孩子要养活，老公还有工作。他呢？他要给前妻和女儿付赡养费，要管父母的衣食开销，现在，还多了个白玉洁！
张毅没了工作，白玉洁听了心里也害怕，可没敢表现出来。张毅搂着她的肩膀，无奈地说：“我很没用是吧。”
白玉洁对他笑笑：“你这么棒，一定能很快就找到工作的。而且，你不是还可以拿一段时间失业金吗？我还有一点存款，我们的生活没问题的。”
张毅觉得也是。他不同那些刚刚从国内来的新移民，他是有几年加拿大工作经验的，再找工作应该不会太难。
可是，找工作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哪怕你再优秀，哪怕千万家公司对你这类人求贤若渴，有时候，找不到就是找不到。张毅拿到了不少面试机会，可三四个月过去，还没拿到一份Offer。每次准备面试，张玉洁总是一边给他熨西服，一边在心里盼着，要是拿到这份工作就好了，这种紧巴巴的日子就可以结束了。
家里有个找工作的男人，女人的日子是最难过的。她不能显得太在意，否则会给男人太大的压力；她也不能显得事不关已，否则男人认为她不关心；男人面试回来后，她不能问结果，万一没戏，岂不是往他的伤口撒盐；她也不能不问，否则男人误认为，她早已看死了他会失败。他们的存款已经不到两千块，她要上课，要打七天工，还要安慰他说：“别担心，我们的生活没问题。”
又到了每月给吴佩芸和Angela付赡养费的时候，钱一付，帐上就差不多没钱了。白玉洁对张毅说：“你能不能跟吴佩芸商量一下，你现在没有工作，能不能停一下。你不是说，离婚的时候她手里还有十多万存款吧，她们的生活应该不会有问题，等你找到工作再补。”
张毅的脸一下子变得阴沉：“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她们的钱我怎么可以不付！我和Angela已经不能生活在一起了，她的钱，我一个月都不能不付！要不然，以后吴佩芸在女儿面前说我连赡养费都不给，会影响我和女儿的感情的！”
白玉洁没有想到，张毅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他怒气冲冲地看着她，那表情，好象她出了一个阴险的毒计，要害他和女儿似的。她没那意思。她是学金融的，她知道，张毅付给女儿的赡养费的数字，是根据他离婚时的收入，法院核定的，每个月超过一千元。另外还有吴佩芸的一笔。而张毅的失业保险金，不管以前收入多高，每月不过一千多。她打工，大概可以赚一千多。这么点钱，怎么够一家老小的开销！
张毅丢了工作，心情肯定不好，白玉洁没有跟他再讨论下去。而且，他们也不能吵，不能让父母跟着担心。张毅失业后，最焦虑的是他父母。老两口的苦瓜脸，让张毅看着更加心烦。又过了一个月，老两口实在是住不下去了，不想再当儿子的拖累，两眼涟涟地离开了加拿大。幸好他们来的时候，吴佩芸给他们买了回程机票，否则，张毅帐上的钱，已经连两张机票都不够了。
父母走了，张毅难过得哭出了声。长这么大，他很少这么哭过。十八岁那年，他离开江西农村的家，去武汉上大学的火车上，他就对自己说，他要出人头地，多赚钱，好好孝顺父母。在深圳工作时，他娶了把公婆拒之门外的吴佩芸，心里已经很憋屈。好不容易到加拿大来了，他成了家里赚钱的人，底气足了，终于把吴佩芸说动了，把父母接了过来，为的是让他们享享福。可是才两天，他就来了场家变，让父母担心得每天睡不着觉。接下来，他又没了工作，让父母跟着受穷。可以说，他们在他这个儿子身上，一天福都没享过，就这么回去了，回去后，山长水远，还要为他担心。
张毅哭倒在白玉洁怀里。白玉洁搂着他，静静地流泪。 这一刻，他们真的是一无所有，只剩下彼此了。
15
白玉洁的学生签证是两年有效期。快到期时，张毅的离婚手续还没有完全办好，不是自由身，还不能跟她结婚。这就是加拿大的办事效率，急也没用。白玉洁只好通过移民公司，办了一年的工作签证。
白玉洁很高兴。她已经毕业了，有了工签，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找工作，不需要在餐馆打黑工。她把找工作的目标定在银行，打算从柜员做起，再一步步做上去。她是个聪明的人，知道怎样去找生活的方向。她对自己的智商向来是非常自信的，只是后来，她觉得有一件事做得愚蠢，那就是，当初怎么就缠上了张毅。
她很快就通过了两家银行的电话面试，要准备下一轮的最后面试了。出国的时候，带来了一套很正式的套装，她打算用来做面试的行头。缺的是一件配套的衫衣，她就拖着张毅到商场去买。
张毅本来不想去，他要在家里上网找工作。白玉洁说，这是她在加拿大第一次正式找工作，张毅当然要在行动上表示支持。商场里，白玉洁在减价的衣服里翻了半天，看中了两件衬衣，一件是十九块九毛九，另一件是二十九块九毛九，不知买哪件好。贵的一件当然是好看些，可是他们已经没什么钱了，是不是应该省点呢？
正犹豫着，张毅不见了。白玉洁在童装柜台找到了他。他拿着一件女孩子的羽绒服，高兴地对白玉洁说：“Jessie,冬天快到了，我们把这件给 Angela吧，又暖和又好看。”白玉洁一看价钱，八十八，加税后差不多要一百。可是，她能说不买吗？她已经习惯了，张毅给Angela买东西时，表面上是征求她的意见，其实根本没有给她说“不”的空间。日后，当她自己做了母亲，给儿子买的东西全是便宜又实用的，给Angela买的全是不打折的名牌。那是一个后妈必须做出的姿态，为的是让张毅和吴佩芸觉得，她没有虐待他们的女儿。
白玉洁一件衬衣都没买，心里憋得慌。他们昨天才付了房租，帐上已经没钱了。下一次的工资，除了吃饭，可能只够付今天给Angela买衣服的信用卡。别说是十九块，就算是九块，她也买不下手了。她正琢磨着，衣柜时的哪件衣服可以在面试的时候穿，张毅问：“怎么不买了？没有喜欢的？”白玉洁笑笑，心里却恨不得想哭。亲生父亲给女儿买衣服，多么理所当然，哪里会知道一个当后妈的难处。
白玉洁得到了她想要的工作。银行柜员的工资，税后还没在餐馆打黑工赚得多。白玉洁还是很兴奋，毕竟，她走出了自己职场计划的第一步。张毅也很为她高兴，可白玉洁总觉得，他的表情带着些酸意。白玉洁说：“连我这样没经验的也找到工作了，你更不用担心了。”
张毅半开玩笑地说：“如果我再找不到工作，你是不是不会嫁给我了？”
嫁？是啊，张毅的离婚手续已经全部办好了，他们是应该结婚了。应该结婚，她为这个想法感到几分无奈。从一开始，张毅就没想过要娶她。只不过是因为他们的事情暴露得太快，张毅才不得不离了婚。她呢？难道她仅仅是为了爱而跟张毅在一起吗？她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在那个爱情的面纱里，她是想张毅离婚的，只要她和张毅结了婚，她就什么都有了，加拿大的居留身份，还有一个十多万年薪的老公。
卸下了金钱和身份粉饰的张毅，赤裸裸的张毅，仍然是她所爱的吗？白玉洁不敢去想，也许，问题的答案会残酷得让她无法面对。现在的张毅，有的只是找不到工作的失落，每晚抱着她，心里总是负疚地思念着父母和女儿。他们的生活，有的只是金钱的窘迫，只是张毅背叛吴佩芸，以及白玉洁辜负程杰的不堪。
可是，他们必须结婚。没什么理由可以阻止他们的婚姻，没有人会相信，在经过了那么多风吹雨打，他们可以不结婚。对于一无所有的张毅，白玉洁是他唯一的慰藉。白玉洁也需要尽快以婚姻为理由，来申请她的移民签证，她的工作签证只有一年，很快就会到期。
在加拿大，结婚比离婚容易多了，在市政厅里举行了简短的签字仪式，张毅和白玉洁成了正式夫妻。仪式的见证人是陈飞和Sally。Sally的心里有些不舒服。她对陈飞的追逐，已经以失败告终。这阵子，她的目标是一个搞装修的小老板。那小老板长着一双色迷迷的眼睛。所以，Sally的策略，不得不向低档次调整，比如说，故意把家里的灯和门锁弄坏，再穿上透视装，等着小老板来修理。白玉洁不动声色，居然把有老婆孩子的张毅都弄到了手，这对Sally的自信，多少是一种摧残。
从市政厅出来，张毅拉着白玉洁的手过马路：“老婆，地铁站在那边，我们回家吧。”“好吗老公。”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以老公老婆相称，可是那天，他们都感到了不同寻常的温暖。不约而同地，他们不再去怀疑这桩“不得已而为之”的婚姻，再一次确信，他们是为爱结婚。
选自Alex15博客“活在多伦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