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幸福，当你费尽心思要去抓住的时候，总是很远。当你无视它的存在与否，心平气和地去过每一天，它日回首，往往会发现，幸福，其实一直都在。
白玉洁死了离婚这条心。对张毅了解得越多，她越发肯定，他是那种逼急了杀人放火都做得出来的人。虽然他读了很多书，看起来温文尔雅，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可是，那些天生的秉性，永远不会因为那些表面的东西埋没。如果他不同意离婚，她休想。
既然不离婚，那就过着吧。白玉洁不再介意张毅帮不帮她做家务，不再介意张毅给女儿买多贵的衣服，不再介意他到底爱不爱她。破罐破摔，日子反而过得轻松了。Andrew一天天长大，越来越可爱，看到儿子的笑脸，白玉洁就美滋滋的。回头一看，这么走过的日子，不就是幸福吗？就这么傻乐着吧。如果一个人，有事没事老问自己，我幸福吗？我活得有意思吗？那人一定不幸福，活得一定没意思。
他们已经不象原来那么穷了。白玉洁产假将满的时候，他们有了两部车，虽然都是二手的，另外还攒下了一笔钱，够买房的首期。谈到买房，白玉洁想住 Condo。她要做的家务已经太多，不想再剪草铲雪。她还喜欢有羽毛球场的健身馆，随时可以和张毅一起去打球，就他们刚认识的时候一样。
张毅坚持要买独立屋。他梦中的家，要有一个后院。如果当初不是因为和白玉洁偷情，拆散了原来的家，这个梦早就实现了。最后，他们在万锦买下了一间半独立屋。房子不大，但后院很大。白玉洁快去上班的前两个月，他们搬进了新家。安顿好新居之后，张毅回了一趟江西，把父母接到了多伦多。
张毅的父母第二次到多伦多，心情无比激动。和第一次来不一样，这一次，是儿子专程去接的，去上海转的飞机，还顺道带他们参观了明珠塔。这一次，他们为的是执行一个神圣的使命：带孙子；他们带来了给孙子的长命锁，这是几个孙女，包括Angela都未曾享受的待遇；在县城的集市上，他们给孙子带足了够穿两年的新衣。这一次，儿子有了一个有后院的房子。他们已经准备好了青菜萝卜种子，冒着被海关查获的风险，远渡重洋，要把家乡的瓜果蔬菜，播散在加拿大的土地上。
公婆要来，白玉洁也很高兴。上一次，她和公婆短暂地相处了一两个月，知道他们都是勤劳善良的老人。他们的身体还很好，可以照顾Andrew，让她安心上班。休了快一年产假，她也想工作了。他们银行的职位近期有个大调整，她原来的那个客户经理的职位，可能要在全行范围内取消。能力强的经理，会被升格为高级经理，能力差的，就只能回去做初级经理。她当然希望自己能在这个重组的时候，当上高级经理，不仅工资会高些，还可以有自己的办公室。初级经理只能在开放区域办公，没有私密性不说，还要应付前来咨询的闲杂人等。
白玉洁在读书方面不算聪明，谈到做销售，她很有天赋。刚回去上班三个月，她的业绩就超过了另外三个客户经理。 她知道为什么，不仅因为她努力，还因为她漂亮，嘴甜。谁不喜欢视觉享受？对着一个美女客户经理，总比对着一个干瘪的老头老太舒服吧？有一次，分行搞了个白金信用卡销售比赛。年费一百多的白金卡，还真不好卖，白玉洁一个星期就卖了快十张，其他几个客户经理，有的只卖了两三张，有的一张都没卖掉。有一个中国来的客户，三四十岁，白玉洁给他讲解信用卡的时候，发现他脸是红的，眼神左闪右闪，就是不敢看她。还没等白玉洁说上几句话，就在申请书上签了字。客户一走，白玉洁笑得差点没喷饭。她知道他为什么脸红。
那天的白玉洁，外面穿一件别致的白色西服，里面是一件低胸的天蓝色背心。那背心低得也不算过份，要命的是，白玉洁戴了一条闪亮的蓝色水晶项链，愣是把人的目光引到她胸前来。那可怜的客户，估计很少这么近距离地跟美女接触过，鬼使神差就把信用卡的申请给签了。那样的背心白玉洁有很多，太古广场买的，五十块钱五件，项链十块钱一条。她就是有本事，把便宜的衣服穿得不便宜。
不久，白玉洁就拿到了她想要的高级经理职位。她知道自己的业务水平未必有其它几个经理高，知道有人会不服气。她是喜欢穿得花枝招展地见客人，她是喜欢向客人发嗲，可是，那也谈不上出卖色相吧？她认为，自己靠的是实力，有本事让客人喜欢，就是一种实力。
20
天生美人，是好事还是坏事？象白玉洁那样，在赞美声中长大的女人，仿佛生来就多了一项使命，那就是维护她们的美，再把这份美运用到极致。她把自己装扮得明艳照人，把高大英俊的张毅收拾得时尚得体，把儿子包装得象童装广告的明星。她不带一点惭愧地承认，美貌，是她在两三年时间，从一个银行普通柜员升到客户经理，然后是高级经理的原因之一，也是钓到张毅这样能迅速给她落实身份，再实现有房有车梦想的男人的重要武器。
有一个漂亮老婆，是好事还是坏事？有白玉洁这样赏心悦目的老婆摆在眼前，张毅无疑是受用的，尤其在外人面前。在商场，超市，人群中最抢眼的人之一，往往是他老婆。冬天，很多女国移穿着象粽子似的羽绒服，白玉洁穿的是白色或红色的长大衣，七分裤或是漂亮的裙子，高高的皮靴，卷曲的长发飘在肩上，还戴着别致的帽子。夏天，她穿吊带背心，穿短短的牛仔裤。她有一米七的身高，穿上短装显得更加挺拔。他也不带一点惭愧地承认，他为白玉洁的美貌倾倒，从第一次见她开始。
可是最近，他开始觉得，有个漂亮又爱打扮的老婆，不见得是好事。
事情从一袋垃圾开始的。白玉洁有个习惯，不穿过时的衣服。她买的衣服都是便宜又时兴的款式，穿一年，最多两年就扔了重买。她最近扔的一袋垃圾，共有三条裙子，被张毅的爸妈看到了。张毅的爸妈来自农村，一个改革开放春风还没吹到的农村，哪件衣服不是缝缝补补地过来的，哪家会有扔衣服的媳妇？
到加拿大的这几个月，张毅两口子的吃穿用度，已经让他爸妈胆颤心惊。一家子一个星期的菜钱就是一百多，折成人民币，就是一千元。张毅的父亲是村里的林场管理员，一个月工资才几百块；张毅的大哥是小学教员，二哥就是一个村里的小混混，他们在江西的生活标准，和张毅两口子的比起来，简直是地狱和天堂的差别。张毅虽然也寄些钱回去，但长贫难顾，帮不了多少。况且，二哥每次收到张毅寄的钱，就拿去吃喝嫖赌。后来，张毅就干脆不给二哥寄钱了，反正寄了也是填他无底洞一般的赌债。
张毅停止给二哥寄钱，他爸妈是很不高兴的。读了研究生，又出了国的张毅是他们的儿子，村里的小混混老二，也是他们儿子，就因为他们省吃俭用地供张毅念书，两人的日子就过得天壤之别，他们为老二叫屈。要是没让他们看到张毅的所谓奢侈生活，那就算了。可是，张毅住大房，开好车，吃好穿好，还有个打扮得象电影明星，还会扔衣服的老婆！
晚上，张毅被爸妈叫进房间，关上门，三人严肃地讨论了扔衣服事件。张毅妈问：“你老婆每个月赚多少钱？”张毅到加拿大好几年，已经不习惯被人直接问收入多少的问题了，就含糊地说：“三四千吧。”他爸赶紧问：“那你赚多少？”张毅也不好不回答：“一万多吧。”母亲马上拉下了脸：“你老婆赚那么少，买那么多衣服，你也不说说她，就让她这样败家啊？”
张毅不知怎样回答才好。跟吴佩芸相比，白玉洁其实还是挺节俭的。她就是喜欢买衣服，但都是淘些便宜货。他父母对白玉洁的态度，两年多前是客客气气的，巴不得把她当神一样供着，就怕她反悔不嫁张毅。这次来了以后，他也感觉到，父母对白玉洁没那么客气了。说得好听的，是把她当自己人了。既然是自己人，看到不顺眼的地方，当然要吭声了。
张毅没把扔衣服的事跟白玉洁说，而是偷偷地把那袋旧衣服放在自己车上，上班的路上找个垃圾桶扔了。两个星期后，白玉洁整理衣柜的时候，又发现了一件不穿的衣服，随手扔进了垃圾桶里。
这一次，张毅妈把那件旧衣服放在桌上，等着白玉洁下班。白玉洁一进家门，张毅妈就板着脸说：“小洁，我叫你们日子要过得节约一点，怎么你又把衣服扔了呢？你看，这么好的衣服。”
白玉洁理所当然地说：“这衣服我肯定不会再穿了嘛。”
张毅妈为这事，已经生了一天的闷气，马上提高了声音说：“你们过的什么日子呀！大手大脚地，不存点钱，以后我和你爸老了吃什么？你们的两个孩子，还有两个侄女哪有钱上学？”
白玉洁的心一下子变得沉重。是啊，婆婆的话是没错，一大家子，都指着张毅呢。钱是该省着花。可是，她一向都把买衣服列为家庭固定支出的，没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21
公婆来了以后，他们的生活慢慢地发生了变化，这一点白玉洁早就察觉到了。旧衣服事件，不过是婆媳间第一次正面交锋。
首先是他们的一日三餐。超过一块钱一磅的东西，公婆一般是舍不得买的。低于一块钱的东西，主要就是萝卜青菜和豆付了。一开始，有时候是白玉洁作饭，有时候是公婆作，后来，他们就不让白玉洁作了。说起来是怕她下班后太累，可白玉洁总觉得，公婆是嫌她太浪费。白玉洁想烧个蕃茄炒鸡蛋，刚把四个鸡蛋拿出来，公公就说话了：“烧一个鸡蛋，孩子有蛋吃就行了。”一个鸡蛋，那还叫炒鸡蛋吗？她对公公说，张毅上班很辛苦，需要营养。公公又发话了：“那就烧两个，孩子一个，张毅一个。”
白玉洁不高兴了。这叫什么日子？她已经吃了一个星期的青菜萝卜，好不容易今天下班早，想烧两个自己喜欢的菜，结果连鸡蛋都吃不上。这还不是最可怕的。两个月后，公婆种的小白菜长大了。白玉洁是东北人，东北的黑土地多肥沃啊！没想到，加拿大的土地更肥。小白菜每天疯长，天天吃都吃不完。张毅的爸妈高兴坏了，有了这片菜地，把菜钱都省了。以后春夏吃小白菜，吃不完的腌起来，天冷了还可以吃。这边小白菜才丰收，那边，四季豆眼看又可以吃了。
张毅也不喜欢天天吃小白菜和四季豆，可他从小就是这么长大的，还可以忍受。不出一个月，白玉洁就熬不住了，天天在枕边对张毅发牢骚。张毅很烦她这样，不就为了个小白菜吗，让他连个安稳觉都睡不成，真不知道白玉洁安的什么心。张毅不管这事，白玉洁干脆就自己跑到超市，买了一堆鸡鸭鱼肉。张毅妈看了，很不客气地对白玉洁说：“你才赚多少钱啊，又要吃好，又要穿好。”说完，再把头转向张毅爸，也不管白玉洁就站在身边，可怜兮兮地说：“咱们儿子多可怜，找了个不会过日子的老婆。”
这话算是戳到白玉洁的痛处了。如果站在他们面前的是吴佩芸，有百万身家的吴佩芸，他们敢说这话吗？她一直怀疑，张毅跟吴佩芸结婚，图的是她的钱。看到张毅这对每天把钱挂在嘴上一百次的父母，更是确认了这一点。张毅很好地遗传了父母对金钱的执着。白玉洁和张毅的关系，本来就是不平等的。是她害得张毅妻离子散，她是来还债的。张毅的父母总是不失时机地强调，白玉洁赚的钱还不到张毅的一半，无疑又把她和张毅之间，那种杨白劳和黄世仁的关系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
白玉洁买的衣服越来越少了。每次她从商场回来，公婆的眼睛总是盯着她的双手，要是真买了些东西，一定会跟着她上楼，问她买了什么，多少钱，象抓贼一样。再后来，连儿子的衣服，公婆也不让买了。Andrew的造型，迅速从超酷童星，向纯朴的乡村娃转变。公婆给他穿上了江西带来的新衣，上身是印着铁臂阿童木的化纤材料的针织衫，下身是绣着奥特曼的灯笼裤。他被剃了光头，挂上了长命锁。以前，白玉洁最自豪的事情，就是带着可爱的Andrew出去，赢来大家赞叹的目光；现在，她都有点害怕带着这样打扮的儿子出门了。
总之，白玉洁就是觉得日子一天天过得不对劲了，说不出的别扭。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不喜欢每天吃小白菜，不喜欢看儿子乡下娃的样子，不喜欢花钱象作贼的感觉，不喜欢看到家里满是公婆从别人家里捡回来的旧家具，尤其不喜欢自己卧室里的窗帘。那是婆婆从邻居门口捡回来的，红绿相间的花型，上面破了个大洞，婆婆把它补上了，挂在她的卧室，把她和张毅千挑万选买回来的窗帘收好了，说是要省着用。看着那个补了洞的窗帘，白玉洁觉得，她连和张毅亲热的念头都没了。
把白玉洁的吃穿降了一个档次，公婆颇有成功感。下一步，他们把家庭改造工作提上了一个新台阶：从白玉洁的思想形态入手，务必把她塑造成他们心目中标准的好媳妇。
公婆早就注意到了，白玉洁有些很不好的习惯，比如说，吃饭的时候只顾自己吃，从来不给张毅盛饭夹菜，也不给儿子喂饭。说得好听，是培养孩子自己吃，其实不就是懒吗，才1岁半的儿子，怎么可能自己吃？他们村里的媳妇，哪有在老公和孩子没动筷子之前，就大大方方地坐在饭桌前的。这个坏习惯，一定要改，否则，以后他们的儿子和孙子可有苦头吃了。
改造工作的第一天，白玉洁下班回来，一家人已经在饭桌前等着。跟平时不一样，公婆没给她准备饭，而是把Andrew的饭碗放在她的面前。婆婆对着饭碗，对白玉洁示意说：“你来喂。”白玉洁觉得奇怪了，平时不都是婆婆喂的吗？她是坚持让儿子自己吃的，婆婆要喂，她也不好阻拦，免得跟她冲突。白玉洁看看张毅，张毅说：“以后还是你喂儿子吧，我妈忙了一天，很累了。”
白玉洁忍住心里的火，喂就喂吧。儿子还有几口没吃完，白玉洁顺手就要把饭给倒了，婆婆一下子把碗抢过去，再塞给白玉洁：“哪个当妈的不是吃儿子剩的饭的？你把它吃了。”这下白玉洁明白了，今天的行动是有预谋的，一家人就等着给她上课呢！她再看看张毅。他把目光移开，很显然，他懒得管这档子事。在婆媳关系的问题上，他一般都是置之不理的态度。白玉洁二话不说，站起来，径直走到垃圾桶前，把儿子的剩饭倒了，再自己盛了一碗饭，低头吃了起来。婆婆一直盯着白玉洁的所作所为，再看看张毅。张毅只管跟儿子玩，装没看见。后来，公婆再也不敢让白玉洁吃儿子的剩饭。这一仗，白玉洁赢了。
夏天到了，白玉洁穿上了心爱的吊带小背心。每次出门，都觉得婆婆的眼睛盯着她看。她没在意，反正也习惯了。在这个家里，什么时候不是被婆婆盯着呢？婆婆最有成功感的事，不就是找出白玉洁做得不对的地方，再把她当作千古罪人批评一通，从而显示出她身为婆婆的威严吗？昨天，白玉洁忘了随手关灯，又被婆婆提醒了一回：她赚的钱还不到张毅的一半，花钱却厉害，连电也不会省。
这个周末，一家几口上街买菜，白玉洁还是穿了小背心。出门前张毅小声地对白玉洁说：“Jessie，跟你说件事。以后你能不能不穿这么露的衣服，我爸妈看不习惯。在我们村，谁家出了这样的媳妇，是要被人指手划脚的。给他们点面子好吗？”白玉洁终于知道，为什么每次出门都被婆婆盯着看了。没错，她是可以换件衣服，没什么难的，可她就是不换，这是在加拿大，不是在他们村！“你不是说过，就喜欢看我穿小背心吗？”白玉洁说。张毅不吱声了，他的确说过那话，还是带着赞赏眼光说的。
那一天，白玉洁穿了她露得最多的一件背心，配的是短得不能再短的牛仔热裤。她就是要穿，穿给那个村的人看。后来，公婆没再提这件事。这一仗,还是白玉洁赢。
选自Alex15博客“活在多伦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