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飞机晚上八点左右到达多伦多。丁文颂的大学同学刘志强已经等在机场出口,再把丁文颂和郁平送到士嘉堡的一幢公寓。刘志强和丁文颂关系不错,为了把郁平安顿好,他真是花了不少功夫。租公寓要查信用和收入证明,刘志强就用自己的名字签了一年的约,买了几件简单家具,冰箱里还准备了够吃几天的东西。公寓的地点也是仔细挑选过的,考虑到郁平的英语不大好,华人多的士嘉堡区比较适合她,这区的商店,银行,邮局,基本上都有中文服务。公寓不远就有个商场,方便购物。出门有公车,往南可以坐到士嘉堡镇中心,往西直通地铁总站。
到加拿大到底干什么来了,郁平还没仔细想过。刘志强建议她先去ESL或者LINC班学英语,然后再做打算。丁文颂只能在多伦多呆五天,春节假期一过,还要回武汉继续那个项目。这几天,他和郁平一起,忙着办工卡,驾照,图书证,安装电话电视电脑网络,到英语培训班报名,再添置些东西。郁平没想到,驾照笔试还有中文版。看来,象她这样英语不太好的人,在加拿大生活应该不难。她忙得差点还忘了,他们是为了分手才来的多伦多。看起来,他们就和其他新移民一样,是一对前来共创美好新生活的恩爱夫妻。
第四天早上,他们去了太古广场,因为郁平要买个电饭煲。刘志强的太太李珍珍说,太古广场有好多适合中国人用的电饭煲电水壶什么的,还热情地开车陪他们去。郁平进了这个多伦多最大的华人商场,又有李珍珍这个爱逛街的人陪着,购物情绪马上就给调动起来了,两人乐滋滋地挑选电器。丁文颂跟着她俩,插不上话。他最怕逛街,一进商场就头晕。
旁边有个卖电话卡的小店。丁文颂走进去买了张电话卡,他想给赵梅打电话了。这几天他跟着郁平跑这跑那,可心里还想着赵梅,苦于电话和电脑都没装好,没法跟她联系。她好吗?她春节过得怎样?来之前听她说过,这次春节是和老公分开过的,各回各家。丁文颂在商场侧门的边上看到一个公用电话,走过去打通了赵梅的手机。
听到丁文颂的声音,赵梅又是意外,又是惊喜。其实,她一直在等伍军的电话。可自从她回安徽后,伍军一个电话都没来过,连春节的问候都没有。赵梅在年三十晚,给江苏的公公婆婆打电话拜年的时候,伍军就在电话边上,可居然不愿意跟她说话。伍军坚持去江苏过年,赵梅爸妈又要他们回安徽。赵梅知道自己爸妈的脾气,要是这回不听他们的,指不定要听他们抱怨一辈子。最后,赵梅提出分头回家,伍军抛过来一句酸溜溜的话:“要是我爸妈问,儿媳妇是不是不想见公婆,我就说咱们离了婚得了。”赵梅也气:“我爸妈要是问同样的话,我也说咱们离了,行了吧?”
离婚这话可不能随便说,尤其是对伍军这个离过婚,又天生敏感的人。这两个字说了出来,夫妻俩又别扭上了,就各自回了家。大过年的,电视里老是敲锣打鼓贺新春,亲戚朋友见了面也是乐呵呵的,一片举国同庆的太平盛世。可伍军和赵梅,正分别在江苏和安徽的家里,心里憋着一大股气。
赵梅气着伍军,同时还惦记着丁文颂。她知道他正在多伦多,陪着郁平,他好吗?他和郁平怎样了?正想着的时候,丁文颂的电话就来了。两人一聊起来,话就没完了,除了问候对方的近况,自然又说了一大堆情话。丁文颂谈得兴起,心里直后悔,怎么才买了张十块钱的电话卡,和赵梅通电话,就算再打二十块钱,也是嫌不够。
郁平买了个电饭煲,还有个保温瓶。付完钱一转头,发现丁文颂不见了,心里有些着急。他们都没有手机,这里人生地不熟的,走散了怎么办?李珍珍说: “别急,他这么大的人了,还能走丢了不成?你们两口子的感情还真够好的,几分钟不见就急成这样。”郁平心想,丁文颂很快就不会是自己的老公了,还紧张什么啊?可她还是急了,这种着急的心态,不过就是一种惯性吧?这些年对婚姻的惯性。
李珍珍带着郁平,很快就找到了丁文颂。丁文颂还在和赵梅说着情话,没注意到,郁平已经走到了他的身后,还听到了他对着电话深情地说:“我真的是很想你。” 正说着,丁文颂看到郁平从他身后冲出来,往侧门跑了出去。她黄色的羽绒服象闪电一样,从他眼前划过。李珍珍在后面跟着。
丁文颂赶紧挂了电话追了出去。春节期间的太古广场人特别多,停车场上到处是兜着圈子找位置的汽车。因为下雪,路很滑。郁平那样没命地跑,丁文颂真担心她摔着了,或是被车撞到了。幸好她的衣服很长,两手还抱着电饭煲的大盒子,跑得不快。李珍珍很快就把她拦住了,拉着她往停车的方向走去。当丁文颂也跟上车的时候,听到郁平一阵阵的哭声。
李珍珍拿纸巾给郁平擦去眼泪。郁平稍为平静了些,用哭得发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丁文颂说:“丁文颂,请你给我最后的一点尊重好不好?现在我们还没有离婚,我还是你老婆。我对你已经没有什么要求的,也答应了你,会成全你和她。我最后的要求,就是想你好好地陪我这最后的五天,今天都已经是第四天了,过了明天你就可以回去了,就可以和她长厢厮守了。你难道连一天都等不了了吗?我是不是就这么讨厌,让你一天都受不了!”
丁文颂也很悲哀。有李珍珍在,他不知该怎么解释。他知道又是他的错,可是,他不是讨厌郁平,只是一时兴起想赵梅了而已。李珍珍很为难,她不知该怎么劝郁平,可不劝两句又不忍心。身为女人,郁平眼里那份绝望,让她看了都心疼。这个丁文颂,他还是人吗?他怎么可以把自己的老婆伤成这样。
车里的三个人都没有说话,气氛很沉闷,很紧张。最后,李珍珍走到后座,帮郁平系上安全带,拍拍她的肩:“别哭了,我先送你们回家吧。”丁文颂也系上了安全带,也象李珍珍一样,轻拍郁平的肩,想让她快点平静下来。他这一拍,郁平就碰见了鬼一样,差点跳了起来。她恨他,恨得不可以有任何一点身体的接触。此刻郁平知道,这一辈子,她永远,永远,永远也不会原谅丁文颂了。
回到家后,郁平把新买的东西收拾好,然后自顾自找了本英语培训的书看,没搭理丁文颂。丁文颂也找不出什么话说,就把明天回去的行李东西收好了,郁平没帮他。他觉着有点失落,以前每次出差,都是郁平给他收拾行李的。没了郁平,他一会儿不知道衣服该怎么折,一下子又不知道牙刷和毛巾该怎么放。郁平看见了丁文颂束手无策的样子,但没去帮他。
下午四点多的时候,两人都饿了。从早餐开始,他们都没吃东西。丁文颂说:“我们到旁边商场去吃点东西吧。”郁平说:“好吧。”她也饿,而且没心思做饭,尤其是给丁文颂做饭。商场里有个美食广场,有肯得鸡,比萨,还有几家中式排档。他们找了个地方坐下,吃叉烧面。买面的时候,郁平看到墙上贴着张纸条,用中文写着:诚招现金收银。
明天丁文颂就回去了,留下她一个人,还想不好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听说好多人出国后的日子都是从端盘子开始的,这眼前就有个端盘子的机会。吃完了面,郁平让丁文颂坐着等她,自己走到面摊前问老板:“请问你们要请人是吗?我想来应征。”面摊老板娘是个香港人。郁平也是说广东话的,看起来干干净净,是个勤快人。老板问:“你以前做过吗?”郁平想,既然这么问,一定是希望她说做过的,谁不想请个有经验的人呢?郁平点头说:“做过的。”也不算是撒谎,她做过出纳和会计,跟收银不是差不多吗。
老板娘立刻说:“那好吧,你明天早上就来上班。工资一小时七块,你就是站在这里收钱,给客人发个号码。面条烧好的时候,就从这个窗口端出来,再叫客人来取。”
郁平恭敬地笑着,再三感谢老板娘,然后走回去告诉丁文颂:“我已经找到工作了。”她有些得意。刘志强和李珍珍都说,现在找工作不知有多难,干苦力都没人要。可她才来几天,就找到活干了。她得意还因为,丁文颂你要知道,我郁平不靠你也能活下去,可能还会活得更好。
十三
次日一早,郁平就披上羽绒大衣,到美食广场上班去了。她里面穿白色的长袖T恤,下面是黑色的牛仔裤。这样的打扮清爽又精神,适合在面摊收钱和跑腿。
面摊的工作说起来不难,可郁平的手脚怎么都快不起来。她连加拿大的几种纸币和硬币都还没分清,收钱的时候要逐个细看。面烧好以后,老板娘让她冲着外面等的客户叫号码。她很少这么吼着说话,声音太轻,被老板娘责怪了几句。时不时还有说英语的客人,郁平听不懂他们说啥。来加拿大前,她已经把《新概念英语》学完了第二册,以为自己的英语可以应付了,今天才知道,在真实场景中,她还是个聋子,哑巴。老板娘对她的不满意全写在了脸上,念在她是新人,还是强压怒火,给她边干边学的机会。
丁文颂乘傍晚的飞机回国。刘志强请了半天假,送他去机场。车子开过郁平上班的地方,丁文颂让刘志强把车停一下,进去跟郁平道个别。早上郁平走的时候,丁文颂没勇气跟她说再见,假装没睡醒。郁平一出门他就后悔了,这一走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还是该说一声。
丁文颂来的时候,美食广场正是一天生意最忙的时候。郁平觉得再多几只手都不够用,这头有人要买面,那头的厨房师傅又等着她把烧好的面拿走,跟前还站着一群饿得象狼似的中学生,叽叽喳喳地说着她听不懂的英语,等着她叫号。郁平从厨房窗口端过一碗刚烧好的雪菜肉丝米粉,手忙脚乱间,不小心把米粉弄翻了,汤汁洒到她白色的T恤衫上。那汤是滚烫的,郁平觉得肚皮上一阵疼痛,“啊”地叫了一声。老板娘听到声音过来,大声骂道:“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郁平已经痛出了眼泪。她知道自己不过是个打现金工的,不指望老板关心她伤得怎样,可也没想到,这老板娘居然还在大庭广众下骂了起来。她没干过这样粗重的活,也没被人这样骂过,她不曾有过这样不堪的生活。她低着头愣在那里,忘了自己还在上班,也忘了痛。抬起头的时候,她看见了站在跟前的丁文颂。是他,她今天的狼狈,全是拜他所赐。
丁文颂把郁平拉了出来,心痛地说:“阿平,这种工作你就别再干了,快点回去擦药,发炎了怎么办?”
郁平轻蔑地看着丁文颂说:“你还管我干什么,我们已经没什么关系了。”她的衣服上还流着雪菜肉丝的汤汁。那汤汁在丁文颂看来,比她的眼泪更让人心疼。
丁文颂着急地说:“你快回去吧,烫伤很容易感染的。我跟你说过,你真的不用去打工的,我的工资扣完税还有一万多块,每个月都会给你寄钱的。再加上我们来的时候带过来的钱,你不用为生活担心,就好好呆着,学好英语,再去读个书多好,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郁平说:“我为什么弄成这个样子,你还好意思问?要不是因为你,我会这样吗?以后你不用管我,钱也不用寄了,我是不会要的,我们之间不会有任何关系。过段时间我就会回去跟你离婚的,你走吧。” 说完,郁平回到面摊。老板娘已经在等着她,递过来一张皱巴巴的二十块钱钞票说:“你不用再上班了,一点用都没有,什么忙都帮不上。这是你今天的工资。”
郁平也不知从哪里来这么大的火,对老板娘说:“我才不稀罕在你这里上班呢。这二十块钱我不要,不叫你赔工伤就不错了!”
老板娘也火了:“你们这些从大陆来的移民就是这样,没一个脚踏实地干活的,以为自己了不起。”
郁平回了一句:“大陆来的怎么了,不要以为你从香港来,开了个面摊就了不起。”郁平转身就走。丁文颂跟了上来要送她回家。郁平瞪了他一眼:“你跟着我干什么?你走开,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丁文颂没敢再跟着郁平。刘志强在外面等急了,进来找到了他。去机场的路上,刘志强问丁文颂:“你和郁平到底怎么了?我老婆说,你们昨天在太古广场的时候闹得很凶啊。”
丁文颂脑子里还想着郁平最后那句话“不要让我再看见你”,流下了两滴眼泪。刘志强没见过大男人在他跟前哭,难受得很,忍不住说了一句:“你哭什么呀?跟你朋友一场,可我也得骂你一句。郁平有什么不好,这样长得好又识大体的老婆,你有什么不知足的?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害她昨天在停车场乱跑,我老婆说,差点都给车撞了。”
有人骂不见得是坏事,丁文颂现在就是欠打欠揍。刘志强给他一耳光才好呢,最好是把他给打醒了,免得一闭上眼,就看见郁平白T恤上刺眼的雪菜肉丝。一路上,丁文颂向刘志强慢慢地讲了赵梅的事,讲了郁平为什么来多伦多。刘志强边听边摇头:“老同学啊,我看你真是中了邪了。”
中了邪,郁平也是这么说他的。可事已如此,他还能怎么办呢?临走前,丁文颂握了握刘志强的手说:“老同学,有件事求你,一定要帮我照顾郁平。”丁文颂的落寞神情把刘志强也给传染了。刘志强有些后悔,自己的话可能说得太重了,为情所困的老同学已经很可怜,何必再给他雪上加霜呢。刘志强把丁文颂的手也握了握,尽量轻松地说:“咱们在表演驼铃送战友啊?你的话我记住了,放心吧,郁平有什么需要我们两口子帮忙的,我们一定义不容辞。”
飞机起飞时,丁文颂看着窗外。夜幕快降临了,他没有看到喜欢的多伦多的蓝天白云,看到是天边绛紫色的晚霞,正一点点被夜色吞噬着。这个城市曾经是他向往中的家园。他不知以后还会不会再来,可是,他把郁平留在这儿了,一个人。丁文颂很疲惫,可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郁平的影子。他想起了小时候,和他在上学路上玩耍的郁平,想起了谈恋爱去旅行时,和他一起畅游在山水间的郁平,想起了婚宴上郁平的婚纱和大红色的中式礼服,想起了戴上结婚戒指时,郁平灿烂又娇俏的笑。他还想起了在武汉东湖边,追问他“到底爱谁”的郁平,想起了郁平今天滴着汤汁的白T恤。他很想睡去,打发这十五个小时的长途飞机,可他无法入睡,因为郁平。
同一时间,郁平躺在床上,同样睡不着。她伤得不重,只是皮肤有点发红。李珍珍下班后,给她送来了晚餐外卖,还有烫伤膏。郁平没有留李珍珍多坐一会。她和丁文颂的情况已经被李珍珍看了个大概。在李珍珍面前,郁平觉得自己象没穿衣服似地。刘志强和李珍珍都是丁文颂的人,郁平不想跟他们有太多接触。她不用他的钱,也不需要他朋友的怜悯。
两个星期后,郁平参加了LINC语言班的测试,被编入了二级培训班。在LINC班她开始有了新的朋友,认识的人也越来越多。慢慢地她知道了多伦多该怎样转公车,知道了几个加拿大的中文网站,上面能找到好多有用的生活信息,还知道了自己一个人住公寓有点奢侈,好多移民还住着地下室里,跟别人合用厨房厕所。她在网站上登出了租房广告,把公寓分租给一个从昆明来的留学生李莎。在李莎的帮助下,郁平还向几个学院提交了申请,获得了乔治布朗学院的通知书,九月份就入学,是一个会计专业的两年证书班。
丁文颂时不时有邮件来,问郁平的近况。郁平一律回答说很好。她确实也觉得日子不错,在广州的时候,结婚前有父母,结婚后有老公,她已经过了二十七年没有挑战没有压力的日子。现在生活也不容易,可每天都觉得有新的收获。她还不需要担心温饱,来的时候带的两万美金还够花一阵。丁文颂走前把一年的房租给了刘志强,现在李莎每月又给她三百。丁文颂许诺过要给寄她钱,也没有爽约。郁平两次都把钱又寄了回去。她说过不花他的钱,说到做到。丁文颂没再坚持,只好每月把五千人民币打到郁平在广州的银行卡上。
一天早上郁平乘地铁到学校上课。在车站穿梭的人群中,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赵梅。她们只见过一面,可郁平敢确认,一定是她。用句狠心的话说,这个跟她抢老公的人,化成灰她都认识。赵梅的旁边有个高大的男人,不是丁文颂。地铁站里人太多,赵梅和伍军匆匆走过,没看见郁平。
郁平想:丁文颂啊,这些跟你有关的女人都到多伦多来了,可你呢? 是不是还彷徨在武汉东湖的行吟阁下,思索着“什么是爱” “到底爱谁”之类的所谓爱情难题?
选自Alex15 的博客“活在多伦多”:
[51编辑注:由于故事较长,本网从第十章即与加拿大生活有关的部分开始转载,并对原题目有所改动;有兴趣的读者如果希望进一步了解人物之间的关系以及故事的更多背景,请到本网博客阅读作品的相关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