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12月14日,李新国和许焰在结婚周年当天,登上从香港飞往多伦多的班机。
12月16日,李新国三十一岁生日。许焰的大学同学秦丽,携老公顾志强,抱着三个月大的儿子THOMAS,在“红宝石大酒楼”,为老同学接风洗尘。
12月19日,许焰二十八岁生日。李新国和许焰在市中心通过驾驶执照G1笔试,并到中区唐人街开设银行帐户。
12月24日,在高中同学王宇和刘小慧家中,李新国和许焰渡过在加拿大的第一个平安夜。
秦丽帮许焰租的住处,是士嘉堡的一座单层独立屋。屋主是早期移民加拿大的香港人,据说有几处出租物业。许焰住的这处,一楼三间房,分租给三户人家;地下室也租了三户。虽然许焰交代过,要租“最便宜的”,秦丽还是选了楼上的一间,每月房租比地下室贵50元。
当顾志强的车子,把李新国和许焰从机场接回,停在这座独立屋,许焰不由赞叹一声:“好漂亮的房子!”
顾志强介绍说:“这是旧式独立屋,叫Bungalow。”
Bungalow的屋顶被雪覆盖着。雪很白,很干净,把红色砖墙的房子点缀得象童话中的小屋。屋前一颗松树,挂满了白雪,依旧清秀挺拔。许焰有些激动,他们的新生活,将要从童话小屋中开始了。
李新国和许焰拎着箱子来到门前,碰到一个中年男人,正靠在侧墙边抽着烟。见有人来,那男人打了声招呼:“你们好!新来的?”
李新国说:“是啊。您也住这儿?”
“我住地下室。下面空气不好,出来透透气。我姓胡,叫我DAVID好了。”
DAVID胡子接茬,在风里瑟瑟发抖的样子,看上去象被批准放风的劳改犯。许焰好象明白,秦丽为什么不让她租地下室了。
不出两个星期,李新国和许焰就认识了同屋的几户人家。许焰不再把这房子当成“童话小屋”,而在暗地里称它“牛棚”。首先,屋里住的全是牛人,文化程度以研究生为主,国内背景有医生、建筑师、大学教授等等。其次,所有人,除了不上班的,都干着耕牛一样辛苦的工作,有餐馆工,包装工,豆制品厂工人。
“加拿大工作真的这么难找吗?”这些天要收拾房间,调时差,办工卡,买生活用品,许焰真是累了,躺在床上和李新国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是啊,你看这些邻居,都比我们强多了,就是找不到好工作。楼下那个DAVID,还是这边博士毕业呢,专业是拓扑学。”李新国也懒懒地说道。
“拓扑学是什么东西?”许焰问。
“管它什么东西,反正是找不到工作的专业呗。咱们还是好好想想,自己该怎么办吧。”到加拿大不到一个月,李新国就开始感到了迷茫。从做出移民决定,到登陆的这一年多时间,加拿大的经济就业形势越来越差,而他在桂林捞钱的渠道却是越来越广,这其中的反差,真是让人失落。活到三十一岁,他的路走得还算顺利,值得一提的挫折只有两个。一是考大学时,平时没他成绩好的几个同学上了重点,他因为高考时胃不舒服,只上了二流大学;二是和苏葵失败的婚姻。他来加拿大,为的是有更好的日子,更为了远离有太多情感纠缠的桂林。对于将要面临的,可能更大的挫折,他还没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几个邻居的际遇,更让他多了几分不安。
许焰在心里算了一笔帐:“我们就算一直都找不到工作,按照现在的开销,银行的钱也够活几年,怕什么。我就不信,我们会几年都找不到工作。就算找不到还可以回国,饿不死的。”
“话是这么说,也不能坐吃山空啊。”李新国叹了一口气。
“我们还是按照原来的计划,先学英语,适应这里的生活环境,再一边找工作,不行就读书。我就认准了一个理,努力就会有回报。”许焰说着,心里也没底。努力了没回报的事,世界上多了去了。可她哪怕是装,也得装出坚定不移的样子。李新国看起来象是敢闯敢拼的男人,怎么到加拿大才一个月,就冒出退缩的苗头了呢?她可不能陪着他一起悲观,别把两人的士气都弄没了。
李新国不说话,心想着,这个学马列的女人,真拿她没办法。一天不讲大道理会死啊?振奋人心的口号谁不会喊?要是喊几句口号就能找到工作,就不会有在餐馆打工的博士了。后来的几年里,他不仅找到了专业工作,年薪由最初的四五万,随着几次跳槽和加薪,蹦到了十万以上,过上了梦想中“一座房子,一部车子,一个孩子”的安定日子,回想许焰讲的那些大道理,还不得不承认,要不是被她看似盲目乐观的气势撑着,他不知什么时候就放弃了。
在“牛棚”住了不到两个月,许焰由最初的理论宣讲,转变为实际行动。她要搬家,离开这个BUNGALOW。
“哎,我们找个公寓搬出去吧,我不想跟别人合租了。”
“你神经病啊?我们连工作都没有,哪还敢乱花钱。租公寓,说得轻巧,一个月最少八百多,五千多人民币呢。”
许焰说:“我们不是还有几万美金的存款吗?而且,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你没发现吗?只要一提起这些找不到工作的邻居,你就唉声叹气的,信心都没了。再这样下去,一定会消沉掉。”
“你别那么夸张好不好?”李新国烦的就是许焰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还有,这个屋子里住的人,虽然干的是体力活,那也是自己养活自己,有什么不对?你一分钱都不挣,还想要吃好住好,是你自己有问题吧?”
许焰反驳道:“我可没有看不起干体力活的人,过一阵我自己还想出去打工呢,干什么都比闷在这屋子里强。我就是看不惯,你老是跟和屋里那两个不工作的男人混在一起,尤其是那个DAVID。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知道吗?”听说DAVID在读博士期间,被老婆甩了,毕业后找不到专业工作,也不肯去打工,成天捂在家里上网,见人就说两个事。一是他在国内的风光日子,当过国企副总什么的;二是控诉加拿大移民政策,让广大牛人们找不到饭碗。李新国才来两个多月,就表现出了很浓的悲观情绪,一定是让DAVID给传染的。
李新国阴阳怪气地说:“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会近墨者黑呢?难道只有学马列的人才不会学坏吗?我倒是想起来了,你前夫抽烟喝酒打牌样样精通,你跟他过了几年,不但没被传染,还能天天讲马列主义大道理,真难得啊。”
许焰冲口而出:“你疯了?这么难听的话,你是不是在苏葵那里不敢说,憋在心里七年了。现在看我好欺负,就一天到晚找茬来损我?”
“是你要折腾搬家的,准找茬啦?当初说要租便宜房子的是你,才几个月就吃不了苦,要换好房子的也是你。”李新国回一句。
许焰无话可说,李新国也闭了嘴。他们都想起了一件事。在香港等候登机时,他们说好的,新的生活将从起飞的一刻开始,以后,谁也不许再提从前。陆阳和苏葵那一段已经过去了,留在了桂林的山水间。
许焰到厨房准备晚饭,关于搬家的话题不欢而散。两三年后,一个旧同事登陆加拿大前,向许焰讨教移民经验。许焰劝她,最好别在冬天来。雪花再美,不过是惊鸿一霎。带着迷茫和惶恐的新移民,多半是没闲心观赏冬天的美景的。相反,大风大雪时,出趟门都很艰难。出门也没事可干,圣诞放假,图书馆关门,英语班放假,找工作更不是时候,只能闷在家里。闷得快发霉的时候,夫妻俩没准就得闹别扭,就象她和李新国一样,话越说越难听,骂了对方还不解恨,把前夫前妻都给揪了出来。吵完了架,她还得赶在邻居回来之前,把晚饭烧好,免得三户人家在厨房里挤在一块,跟哄抢灶台似的。
几个星期后的一天,李新国吃好晚饭,打开电脑浏览新闻。许焰走过来:“你看了一天的新闻了,还没看够啊?有时间还不如看工作信息。我不是跟你说过,晚上有个电脑学校的公开课吗?你去听听吧,总比看新闻有用。”
李新国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看一会儿新闻,放松放松,然后给代理公司发简历。公开课他可不想去。之前又不是没去过,无非就是听人一通乱侃,说某个证书是多么多么重要,只要有了它,十万年薪垂手可得。随后,主办者还可能会安排几个人上台,轮流宣传拿到证书后马上找到高薪工作的事迹,当然,宣讲者们都不忘记加上一句,他们是参加了该学校的培训班,才在短时间内拿下证书的。谁知道他们是不是托?拿新移民是傻子呢。培训班真有这么好,就不会有台下黑压夺一片找不着工作的人了。
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李新国清楚得很,用不着许焰在一旁盯着。上吊还得喘口气呢,他刚吃饱了饭,歇会儿不行吗?李新国越想越不舒服,更不愿看到许焰那副烦人的样子,到楼下找DAVID聊天去了。
许焰拿了衣服去洗澡。旧式的房子,主层只有一个洗手间,三户人家共用。楼下倒是有两个,明显是屋主为了方便出租,在装修地下室时改造的。可能因为水压不够,要是地下室两个洗手间同时有人洗澡,楼上的喷头就没水了。许焰就遇到过这种情况,全身都是肥皂泡的时候停了水,只好站在浴缸里,等地下室的人洗好了,自己再接着洗。
很倒霉,许焰今天刚把沐浴露抹到身上,没水了。这洗手间的灯还设计得真不合理,开关在门外。住隔壁的PATRICK抱着一只大纸箱经过洗手间时,不小心碰到了开关。
洗手间里一片漆黑。正常人在很弱的光线下,也能看到周围物品的轮廓,但许焰有夜盲症。被漆黑包围着的感觉很恐怖,尤其是光着身子,站在滑溜溜的浴缸里。
“啊!”许焰尖叫一声。
PATRICK听到洗手间里传来女人的惨叫,顿时联想到警匪片里的凶杀案,用力拍门喊到:“谁?”
“李新国!李新国呢?”许焰大吼。
PATRICK听出是许焰的声音,问道:“你没事吧?”
许焰问:“怎么回事?是停电吗?”
PATRICK才发现,洗手间的灯是关着的,可能是被他的箱子碰到了。
灯亮后,许焰松了一口气。仅仅一分钟的黑暗,她的魂魄飞出了很远。等到水来了,洗好澡回到房间,她都没停止发抖。李新国还没回来,一定还在地下室里,听DAVID讲那新移民生活苦楚的故事。
睡觉前,许焰声泪俱下地,给李新国讲述搬家的急迫性。这次,她把侧重点放在了自己的夜盲症上。她必须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才能保证此类事件不再发生。她还设想了一个让李新国哭笑不得的场面:如果当时忘了把洗手间的门反锁,PATRICK一定会被惊叫声吓得破门而入。浴缸里的她,可是一丝不挂。
李新国也清楚,许焰气成这样,一定跟他当时没及时出现,而是在地下室和DAVID聊天有关。可是许焰把讨论的焦点,放在了比国计民生还重要的安全问题上,他要是再不同意搬家,以后的日子还过得下去吗?许焰一天一个批斗会,不把他活活整死才怪。
关于搬家的讨论,以许焰的胜利结束。
黑夜里,许焰抱住了李新国。李新国也抱紧了她。这个拥抱很温暖,很踏实。许焰庆幸,他们终于可以搬离这个狭小的“牛棚”,去安置一个只属于他们俩,舒服而充满希望的家。
不仅如此,浴缸里,黑暗恐怖降临的时候,许焰脱口喊出的名字,是李新国。她深深意识到,自己对丈夫的需要和依赖,大大超过了原有的想象。是啊,这么多的风雨,他们都一起面对,一起走了过来。在寒冷的异国他乡,未知的移民生活里,除了彼此,他们还能有谁?
温柔的雪,在窗外飘着,无声无息,不去惊动这对紧紧相依的夫妻,让他们可以静静聆听心一起跳动的声音,感觉彼此身体里传递而来的,温暖和安宁。
这是今冬最后一场雪。多伦多漫长的冬天,该过去了吧?
选自Alex15 的博客“活在多伦多”:
http://blog.51.ca/u-148681/?p=274
[51编辑注:由于故事较长,本网只转载与加拿大生活有关的部分,并对原题目有所改动;有兴趣的读者如果希望进一步了解人物之间的关系以及故事的更多背景,请到本网博客阅读作品的相关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