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星期天,陈飞不上班,唐春宁也没有课,那个“好好谈”的日子终于来了。
“就算我们没有来加拿大,就算我没有碰到他,我们还是会离婚。
你从来没有真正爱过我,我不想再和一个不爱自己的人生活下去。
”唐春宁说。
唐春宁是学中文的,可陈飞从来不认为她是一个酸女人。
直到今天才发现,她毕竟是学中文的,她写新闻,写散文,还写诗,她有一颗敏感的心。
他们的关系从大四开始,曾被胡健笑话为“黄昏恋”。
认识后,唐春宁主动约陈飞上自习,几次以后,在陈飞送唐春宁回宿舍的一个晚上,他们很自然地拉起了手,就是这样。
工作一年多以后,陈飞的公司有一次福利分房,结婚的都有份。
一次谈话中,陈飞向唐春宁提起这事,只是闲聊,没别的意思。
没想到,第二天唐春宁就从单位开来了结婚证明。
回想自己对唐春宁的感情,陈飞承认,他从来没有主动过,连求婚都省了。
唐春宁看起来象个爽朗透明的人,也许,她其实也需要那种被追求,被死缠烂打的感觉。
这是每个女人都有权享受的虚荣,可她没有过。
生日,情人节,结婚纪念日,那些需要表示些什么的日子,陈飞也是能免则免。
他一直以为,他们之间不需要那些形式。
但要陈飞承认自己不爱她,他觉得有些委屈。
多年的相依相伴,他已经把唐春宁看作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每次夜晚下课,他都会送我回家,怕我一个人不安全。
”唐春宁谈起了那个“他”。
陈飞从没去接唐春宁,想都没想过,唐春宁有月票,TTC很安全,车站就在公寓门口。
“你对我向来都是不冷不热。
可是他很照顾我。
”唐春宁又加一句。
在陈飞看来,唐春宁是一个独立的女人,他没有想过要特意地去照顾她。
这时,他突然想起林晓,那个多年前让他心动的女孩,那个在校园里长大,没有染上一丝尘土的女孩。
如果他的妻子是林晓,他会掏心掏肺地,象捧着珍珠似地对她吗?他会。
男人啊,请不要吝啬你的表达。
如果你不爱一个女人,请不要跟他结婚;如果不幸结了婚,就大声说爱吧。
爱说一万次,假的就成了真的。
分居协议签了以后,张毅对此事来了个高度总结:一个典型的新移民悲哀故事,男的打工送女的上学,结果女的跟别人跑了。
陈飞对这个总结并不赞同。
他们在广州的工资待遇一直不错,唐春宁赚得更多一些。
结婚的时候,唐春宁的父母给了她一笔可观的钱作嫁妆;陈飞的父母虽然没有称上两斤黄金,但为了的哥哥一碗水端平,也寄来了不少钱。
移民的时候,他们是带着好几万美金来的。
唐春宁念书,还用不着陈飞日夜打工来支撑。
唐春宁的“新欢”,是她在辛力加学院认识的同学,一个正在打拼的新移民,并不能马上给她荣华富贵。
陈飞知道,唐春宁要的,还是一个“情”字。
那年秋天,陈飞进了约克大学。
告别打工的地方,他居然有些不舍。
这时他已经是做汉堡包的好手,而且还爱上了吃汉堡包。
5
移民几年,这是陈飞第一次回国。
毕业后他找到一份IT工作,每年有三周休假。
此次回去,除了回温州看父母,他还应胡健之邀,回武汉一聚。
毕业时,胡健为姚艳明留在了武汉。
可是他们的关系并没有长久,还没等姚艳明毕业就分手了。
在更换了不下五个男朋友之后,姚艳明嫁给了一个靠炒股起家的富翁。
这次武汉聚会,胡健是带着姚艳明来的,姚艳明还带上了林晓。
有一种女人,有本事让爱过她的男人无法忘怀,不管分手时她多么绝情,那些男人都不会恨她,而且还把她视作一辈子的红颜知己。
姚艳明就是其中一个。
在餐馆里入座不久,陈飞很快就看出来了,胡健对姚艳明是一如即往地殷勤。
都是各有家室的人了,可是那又怎样?有一个女人能让你心甘情愿地殷勤一辈子,难道不是一件幸事?
林晓是后来到的。
在他们三个嘻嘻哈哈地讨论菜单时,林晓出现在陈飞面前。
多少年没见了?陈飞已经算过,从那一声轻轻的“再见”到现在,十四年。
十四年久吗?很久,太多的变迁,多得懒得去总结,懒得去追忆。
十四年久吗?不久,在见到林晓的那一刻,那些分别的时光已经浓缩成一滴水珠,然后消失于尘世。
他们之间,不曾有十四年的阻隔。
林晓穿着一条蓝色连衣裙,碎花的,这是她平日最常见的装束,五六年了。
她曾想刻意地打扮一下,思来想去,还是没有。
穿得越隆重,就越容易暴露内心的紧张。
她告诉自己,陈飞到武汉来,无非是为了见胡健和几个哥们,她只是个凑热闹的,切忌象十几年前一样自作多情。
看到陈飞的一刹,林晓是平静的,刻意的平静。
陈飞已经不象从前一样清瘦。
她不知道,这十四年来,陈飞的体重增加了至少四十磅。
广州吃吃喝喝的几年,胖了一圈;多伦多几年,又是一圈,可能是汉堡包吃多了。
可是在林晓看来,陈飞有他这个年龄应有的沉稳。
陈飞笑着,伸出手来。
林晓轻轻地握了他的手,但不敢迎他的目光,只因那道目光,曾经带给她太多的暇想和思念。
他们聊起各自走过的十几年。
陈飞和胡健一直有邮件往来,各自的情况大致已经清楚。
话最多的还是姚艳明。
她一直在大学里教书,现在是系副主任,下一个目标是两年内当上主任。
陈飞很诧异,姚艳明一个本科毕业生,怎么能在高校里升得这么快。
他实在很难把姚艳明这样一个娇嘀嘀的漂亮女生,和呆板的系主任形象联系在一起。
其实,姚艳明并没空长一张漂亮的脸,她有异常好用的头脑。
学历不够,她就读了硕士,然后是博士。
评职称要发表文章,她打通各杂志社,不停地发,没时间写,就花钱请人代笔。
她每月交两篇思想汇报,很快成了党员。
她嘴巴甜,不惹事非。
一个系主任该有的软件硬件,她一件不少,那个职位,迟早还不是她的囊中之物?这么厉害的女人,胡健这个温吞吞的情圣,又如何驾驭得住?
相比之下,林晓觉得自己的生活实在找不住什么亮点,甚至可以说是一塌糊涂。
她自认不是一个聪明女人。
考大学时,她刚上分数线,因为父母是学校的教授,才顺利入了学。
研究生也没考上,虽然她花了很多时间复习,分数还是差了一截。
后来系里有个保送研究生的名额,条件是毕业后必须留校,她就这样读了研究生,然后留校教书。
不久前她也评了副教授,可这也谈不上是什么成就。
学校规定,讲师五年之内必须上副教授,否则要转岗,饭碗不保。
评副教授要发表文章,还是靠姚艳明帮忙,才让她在五年的期限内凑够了数。
她也去考了博士,可没考上。
这一切,对她来讲都可以接受,因为她不曾有过事业上的野心。
可是,有一件事,足以让她把自己定义为一个失败的女人:她连自己婚姻都没有守住,和徐文彬一年多前离婚了。
“我离婚了,现在和女儿在一起。
”一年多了,林晓已经可以自然大方地谈起这件事。
“我也是,离了几年了,现在一个人在加拿大。
”陈飞说完,顿时觉得自己的反应太直接,太突兀。
他一个人?她的心动了一下。
她离婚了?他的心动了一下。
那顿晚餐,胡健点了一桌子菜,陈飞和林晓食不知味。
他们坐在桌子的面对面,无论林晓怎样回避,他们的目光还是相遇了,无处可逃。
6
晚餐后,胡健送姚艳明回家,陈飞送林晓。
坐在出租车上,陈飞和林晓一路无话。
林晓的家就在校园里,但她很少回家,而是带着女儿住在父母家里。
陈飞说:“我们在校园里走走吧。
”这是一个夏天的夜晚,对于武汉来说,是一个难得的清凉的晚上。
他们并肩走着,轻松地谈起第一次相遇。
“第一次看见你,我就挺喜欢你的。
”这一句话,如果陈飞十几年前说了,林晓可以把它理解为心迹的坦露,是求爱。
现在说出来,林晓不知该如何理解。
何只“喜欢”,就连“爱”字,现在的人都可以随意说出口。
她那个刻板的系主任,也会在情人节的时候给每个女教师送一枝玫瑰,边送边说“我爱你”,还自以为幽默。
她能为那句“我爱你”而想入非非吗?
“那时我也对你也有好感。
”林晓故作轻松地回答。
她已经不是那个羞涩的少女,也偶尔会跟朋友同事打情骂俏。
如果陈飞的话是一个玩笑,那么,就把她的回答也当玩笑吧。
“几个星期后我还去学校找过你呢。
是个星期天,你不在宿舍。
”陈飞说。
“姚艳明知道我家,你们怎么不到我家去找呢。
”
陈飞不知如何回答。
如果那天,他没有看到那张学术海报,如果他不知道林晓是千般宠爱的教授女儿,他会继续找下去吗?一定会,他会每个星期都来。
他还会给她写肉麻的情书,告诉她,她是他梦中的女孩,前世的情人,第一眼,他已经爱上。
他责怪自己站的不是地方,甚至觉得,自己的一生就因那张海报而改变。
他为什么不找下去呢?林晓也在心里责怪着陈飞。
第一眼,她也已经爱上,爱上他眼里那股说不出的傲气。
谁能解释这其中的因果关系呢?正是那股傲气,让陈飞不敢再往前走,让一本谱写于樱花树下的爱情小说,还没开始就已结束。
“如果那时你找到我了,可能我们就成了一对呢。
”
“傻丫头,就算我们成了一对,可能后来也会分开呢。
别再可惜了。
”陈飞故作轻松地说着,心里却想着,如果我们成了一对,我一定不舍得和你分开。
傻丫头,林晓爱死了陈飞这样叫她。
这称呼让她觉得温暖,那暖意从心里涌出,涌到脸上。
路灯下她微笑的脸,让陈飞沉醉。
他拉住了她的手。
他们就这么拉着手,慢慢地在校园小径上走着。
他们从内心感谢这十四年的分别,是时空的隔离,把他们拉近。
或者说,他们从来就没有分开过。
他们的故事就是这么简单:昨天,他们认识了,相爱了,今天,他们约会在校园。
“这次在武汉住几天?”
“后天走,假期快结束了。
”
“那我不能送你了。
明天我要去成都出差,一早的飞机。
”这个去成都培训的机会,林晓等了一年。
可是现在,她真后悔报名参加这个培训。
陈飞还要在武汉停留一天,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培训,她可以拉着他的手,感觉他手心里传来的暖流,一直走,再走一天一夜。
“我送你回家吧,早点睡,明天你还要去机场。
”
“我不想回去,想和你多呆会儿。
”
“傻丫头,听话,回家吧。
”
在林晓家楼下,他们轻轻拥抱,轻轻说再见。
林晓想说一句:“上去坐坐吗?”象无数小说和电影的情节,上去坐坐,喝茶,喝咖啡,或者听音乐,随便找个理由,他们的故事就会延伸下去。
她没说,他也没有。
见面前他们都曾以为,对方一定是家庭美满,大家客客气气地见一面,问个好就够了。
谁又会想到,彼此都已是孤身一人。
他们都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去写下一个故事。
他们的见面是那么短,那么简单,什么都没有发生。
后来,林晓回忆起这次见面,满脑子都是一排排的冬青。
他们是在那排冬青树下牵手的,然后在树边来回走,一遍又一遍。
每当她再次走过那排冬青,就会忍不住从心底微笑。
第二天一早,陈飞在胡健家里,给林晓打了个电话。
傻丫头,起床了吗?别误了飞机。
”
“早就起来了,昨晚没怎么睡,见到你太高兴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林晓觉得自已的声音特嗲,特媚俗。
她的确一夜没睡。
她的身体早已疲倦,头脑却异常清醒,就这么挣扎了一晚。
“以后保持联系吧。
你用MSN吗?”
林晓不用MSN,她觉得那和QQ一样,是少男少女用的。
我马上装一个。
”
陈飞告诉她MSN的帐号。
林晓记下了,而且还用另一个笔记本抄了个备份。
“什么时候去机场?”陈飞问。
“还有一个多小时,我们再聊会吧。
”林晓喜欢听陈飞电话里传来的声音。
昨晚,他们聊了工作,聊了武汉,聊了广州和多伦多不同的风土人情。
他们无数遍回忆了那个樱花树下的相识,以及隐藏了多年的情感。
还有一个话题,他们都想提,却都没有提起:为什么离婚?
选自Alex15博客“活在多伦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