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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离婚？陈飞的回答是，两个人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始新生活，压力大，适应的步伐又不一致，最后就离婚了。这个回答，让他自己都觉得虚伪。当初和唐春宁一起到广州，也是全新的生活，不也好好地过了八年吗？这个回答却让林晓觉得，真是没有白牵挂他一场。那些离婚了就喋喋不休地数落前妻的男人，会让她不屑一顾。
为什么离婚？林晓轻描淡写地说：就为些家庭琐事。更具体的原因，她认为难以启齿。离婚前，徐文彬曾恶狠狠对她说过：林晓啊林晓，你是个有文化有教养的人，怎么也会给庸俗的婆媳关系变成了泼妇？
工作一年转正后，林晓和徐文彬就张罗着结婚了。那时林晓的学校集资建房，两人就领了证，拿到了建房资格。不过，这并没有给他们的婚姻带上一丝世俗的色彩。他们的爱情可以追溯到中学时期，一路甜蜜走来，完美得让人羡慕。那时两人还没什么积蓄，徐文彬的父母把集资的几万元交了。新房建成前，他们就和徐文彬父母住在一起。新房建好，林晓怀孕了，需要人照顾，两人就一直没搬走。
婆媳关系是阶级矛盾吗？不至于。那就是一件件小事中的较量。 较量什么？谁是家里最能说话的人。那些小事，林晓都已经不愿意去想了。她和徐文彬母亲开始有些芥蒂的时候，就向徐文彬诉苦。徐文彬本来还试着调和一下，可这些小事纠纷天天有，月月有，时间长了，徐文彬也烦了，开始三更半夜不着家。有了孩子后，小到用开水还是用温水冲奶粉，大到孩子上哪家幼儿园，婆媳间的较量更是一天天升级。林晓从来没有大声吵过，她倔。她这种看似有教养的抗争，更是让婆婆怒火中烧。
月子里，婆婆千叮万嘱让她不要洗头，她表面答应着，还是隔天就洗。婆婆气了：“你要是落下个病来，老了还不是要我儿子服侍你，安的什么心！”这话林晓觉得心寒。婆婆表面上是关心她的身体，其实还不就是疼自己儿子嘛。林晓主张让女儿思雨多喝牛奶多吃鱼，补充蛋白质，婆婆觉得只有多吃饭才是正经，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饭能长大吗。为这事，婆媳两人天天掐着。徐文彬也对林晓说，他们以前没鱼没肉的，还不是吃饭长大的吗，妈让喂饭就喂饭吧，为这点小事争什么。林晓却是不依不饶的，什么都可以让步，女儿的健康问题不能让步。他们这一辈都是吃饭长大的，健康智力都在同一水平。可是，和思雨一般大的孩子，都是喝牛奶吃鱼长大的。吃饭长大的女儿，能跟别的孩子比吗！每天还没开饭，林晓就抢着给女儿喂鱼喂肉，好让她的小胃不再有婆婆塞饭的空间。婆婆也伺机看趁林晓不注意，一勺勺地往思雨嘴里塞饭。火药味就这么浓起来，空气里到处都是。
一天林晓下班回家，又看到婆婆在给思雨喂饭，眼看一碗饭就吃完了，婆婆一脸得意。林晓皱了皱眉头：“妈，别给思雨吃太多饭了，书上说了，米饭没营养。”婆婆气得把碗往桌上大声一放：“我给自己孙女喂饭，我错了吗？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把家里的大鱼大肉给吃了，把差的东西给你女儿！不要忘了，你们住在家里几年，每个月才交那么点钱，我天天倒贴，你集资建房的钱还是我出的呢！”
林晓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她不是一个有心计的人，在婆媳关系问题上，还处于就事论事的阶段。今天的事情，她的着眼点只是孩子的营养问题。婆婆的话终于让她明白，为什么婆婆在她们的关系里，会有这么大的控制欲，归根结底，还是钱的问题。
林晓的收入不高。她不喜欢打扮，不买贵重衣服首饰，更不喜欢出去玩。这几年为了评副教授，需要花钱打点才能发表文章，她的钱差不多都给了杂志社了。徐文彬收入不错，一家三口的伙食费是他交的，剩下的钱用来装修房子。房子其实早就装修好了，林晓多次提出要搬出去住，徐文彬没同意。他在家里是独子，习惯了有父母照顾的生活。林晓做家务笨手笨脚的，他可不想回家吃不上一顿好饭。父母也对他说过，让他们等思雨长大一点才搬。思雨是他们一手带大的，离开一分钟也不舍得。
思雨上幼儿园后，林晓的日子越加难过。她不用坐班，平时就在家里备课。公公婆婆都退休了，也在家里。思雨在家的时候，大家一起逗逗孩子，还算有点共同话题，现在是整日无话。可总不能当彼此不存在吧，所以空气里净是紧张尴尬的味道。有时候，林晓从房间里出来上卫生间，一打开房门，看到婆婆板着脸坐在客厅看电视，两人四眼相对，漠然对望一眼，那怪怪的感觉，让林晓觉得窒息。她宁可少喝水，少去卫生间，就闷在自己房里。除了姚艳明，她朋友不多，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徐文彬回家后，两人一关上房门，她就特别多话。徐文彬对那些婆媳小事不感兴趣。林晓的话题没有响应，时间长了，也觉得无趣。后来，两人除了聊聊女儿，就很少说话了。
得知博士没考上，林晓挺失落的，她只差英语没考好。考英语那几天，因为和婆婆闹得不开心，徐文彬又向着婆婆，气得林晓连复习的心思都没有。她很少拿自己跟姚艳明那样冰雪聪明的人相比，可有一点，她认为是可以比的。姚艳明就不存在婆媳关系问题，她的富翁老公请了两个保姆，一个专门带孩子，一个只管做家务，姚艳明一身轻松，当然能静下心来看书了。以徐文彬的收入，他们请一个保姆还是负担得起。
吃中饭的时候，林晓对婆婆说：“妈，我和文彬过段时间还是搬回新房住吧，思雨也长大了，我们自己能照顾。”
没想到婆婆反应这么大：“你连家务都不会做，搬回去文彬和思雨连饭都吃不上。”
“我们可以请个保姆。”
“请保姆，你钱烧的！也不想想，集资建房都要我出钱，花钱请保姆，还不如把保姆钱给我呢。那几万块钱我来得容易吗，还不都是血汗钱。”
一提钱林晓就烦。难道为了这几万块钱，她就要忍气吞声，连说话的份都没有吗？“妈，我就想一家三口安安静静地过日子。我住在这里，你不开心，我也不开心。”
“那你搬过去好了，文彬和思雨一定要住在我这里。让文彬和思雨饭都吃不上，你这个女人安的什么心！”
林晓不知哪里来的一股火，手往桌上一拍：“你不让我们一家三口和和气气地过日子，你安的什么心！”
话音刚落，一个耳光打个林晓的脸上，清脆有力。“你还是教授的女儿，你有没有教养啦，居然跟婆婆拍桌子。文彬怎么找了这样一个老婆！”
林晓捂住脸，盯着婆婆。两人没有说话，一秒，两秒，一分钟，两分钟。林晓心中的火，已经被那个耳光打灭。火花灭后，她的心开始变冷，一直冷到脊梁，冷得让她哆嗦。她回到房里，那“呯”的关门声，把婆婆也吓了一个哆嗦。
直到徐文彬下班，林晓都没从房间里出来过。她咬着牙，忍了一个下午的眼泪，就算没人看见，她都告诫自己，不值得为那个恶女人哭。徐文彬下班回来，一打开房门就气冲冲地对林晓说：“你今天向我妈拍桌子是不是？还摔门了是不是？”
“我是拍了桌子，还摔了门，那又怎么样？”
“你怎么变得这样，我妈辛辛苦苦帮我们带孩子，还给我们钱建房，你怎么能这样对她？”
“我就是这样对她，你不高兴就打我好了，你打呀！”
一个耳光，来自徐文彬的耳光，打在同样的地方，把林晓疼得后退几步。她坐在床沿，良久，抬起头来对徐文彬说：“我们离婚吧。”
8
林晓和陈飞在校园散步的晚上，陈飞深情地说，他喜欢林晓身上那份纯净的气质。林晓自嘲地想，如果他知道了自己是前夫嘴里的“泼妇”，还会觉得她“纯净”吗？她惭愧地觉得，自己在陈飞心里保持着一份虚假的纯净，跟一个骗子无异。后来，看完小说《双面胶》，她几乎原谅了自己。那小说让她觉得，纵然是天境下凡的七仙女，如果和董永的妈生活在一起，也可能变成泼妇。
人生是一个数学方程式。在这个方程式的演算中，有若干假定条件，婚姻就是其中一条。结婚后，方程式的演算，通常都是以两人今生不分开作为假设前提的。离婚手续办好，两人从法院走出来，林晓才意识到，她那样急匆匆地把婚姻这个假定推翻，却根本没有想好，自己人生方程式的下一步，该如何去算？此刻，她甚至觉得离婚的决定是错的，那种前所未有的孤独，让她感到惶恐，无助。徐文彬还站在身边，但他的肩膀已不再是她的依靠。
在林晓签字的那一刹，徐文彬一样惶恐。他想起林晓母亲劝阻他们的话：你们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呢？为了点家庭琐事离婚值得吗？他差一点就去拉住林晓的手，求她不要签。他始终还是没有伸出手去。这两三年里，夫妻间那种一触即发的战备状态，已经让他疲惫不堪。离婚，又未尝不是一个解脱？法院的离婚登记处，每天人来人往，络绎不绝，难道这一对对离婚的男女，从前不象他和林晓一样的相亲相爱？难道都怀着深仇大恨来离婚吗？夫妻之间能有什么深仇大恨，还不是在日积月累的家庭琐事中磨损了感情，不得不变成陌路？
两人在法院门口说过再见，徐文彬上班去了，他只请了上午的假。林晓回到自己家里，整理从徐文彬家搬回来的物品。她有很多书，除了专业书，还有小说。她最喜欢抱着一本小说，躺在床上耗一个下午。徐文彬说过，喜欢看她慵懒安静的样子，象只惹人怜爱的小猫。她苦笑，这只小猫已经在几年的婚姻生活里，变成了一只招人烦的刺猬。
他们的大幅结婚照，还挂在徐文彬家里，让徐文彬的父母去销毁吧。林晓断定，徐文彬妈一定会在她搬走后，马上把它们剪烂，扔进院子的大垃圾桶。一本本的相册，却和一箱箱的书一起运了回来。林晓打开相册，里面是一幅幅和徐文彬的合影，从穿着牛仔裙的学生时代，直到和女儿一起去东湖划船。林晓坐在地上，一本本翻着相册，看了一个下午。整个下午，她的眼泪基本没停过。哭累了，就抱着相册发会儿呆，然后再看，再哭。
从打定主意离婚开始，她一分钟也不能等，巴不得马上就把手续办好，从婚姻里逃出。她把那桩婚姻，总结为三十多年人生里最阴暗的经历。可是，那一张张照片告诉她，她今天舍弃的，其实就是人生之中最珍贵的东西。照片中，她和徐文彬那样依偎着，那样笑着，那种发自内心的甜美笑容，如果不是和自己深爱的人一起，会有吗？以后的生活里，还会有吗？
那张在杭州西湖边上的合影，是九九年旅行结婚时拍的。一个风和日丽的秋日下午，他们在西湖边散步，湖景再美，也美不过眼睛里的彼此。晚上，他们住在一家宾馆的二十楼。半夜里，两人都感到楼房在摇摆，楼道里很快有人群奔跑的脚步声，有人叫到：是地震！那是台湾地震对杭州的一点波动，因为楼层高，感觉比较明显。林晓和徐文彬没跑，他们并肩靠在床上，拉着手，本能地感到害怕。徐文彬说：“别怕，不管发生什么，我都要和你在一起。”林晓紧紧地拉着他的手说： “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林晓一直渴望完美的爱情。徐文彬的一巴掌，让她心灰意冷地觉得，他们的爱情已经被那一巴掌打碎，无法修补。抓着那张西湖边的合影，回想在杭州的那个夜晚，她那流了一下午的眼泪，以为已经流干的眼泪，又象决堤的洪水般，倾泻到照片上，地板上。在那个不测和死亡如此接近的瞬间，他们想抓住人世间最后一点东西，只是是彼此的手和拥抱。难道那不是爱吗？那样的爱还不够完美吗？
在单位忙了一下午的徐文彬，回家后就看到墙上的结婚照不见了。他没有问母亲怎么处理的。那一大片空着的墙壁，象他的心一样苍白。吃过晚饭，他早早关门睡了。一个人躺在床上，他想起了惓在床边看书的林晓，也想起了那个杭州宾馆的夜晚。他的泪从眼角滑落，打湿了枕巾。
徐文彬妈不放心地在客厅里踱着步。儿子的冷静让她感到害怕，她不时靠在门上听着。她隐约听到了儿子抽泣的声音。半夜，她听到一阵阵低声的哭嚎，撕心裂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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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后，女儿思雨判给了林晓，徐文彬每个星期来看一次。思雨和徐文彬的感情很好，每次和爸爸说再见，都要哭闹一阵，听得林晓心酸。一日，望着徐文彬离去的背景，林晓妈妈感慨说：“你们俩也是的，离什么婚呢？现在女儿多可怜啊。我看，你们再好好谈谈，感情还是可以修补的，两人还是复婚吧。”
当初作出离婚的决定，林晓不是没有考虑过思雨的感受。那时她只想着，夫妻之间总是吵吵闹闹地，对孩子的成长不好，离婚才是对孩子负责的态度。如今，每次思雨嚷着找爸爸的时候，她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那天思雨有点感冒，很乖巧地到桌上拿了纸巾，把鼻涕擦得干干净净。正好赶上徐文彬来看女儿，林晓开心地说：“文彬你知道吗？咱们女儿多能干，自己知道擦鼻涕了！”徐文彬也是欣喜不已：“是吗？咱们女儿就是聪明！”夫妻需要有共同语言，这是常识。对林晓而言，生活中最重要的是女儿，最不厌其烦的话题是女儿。这个话题，除了徐文彬，还有谁，会无条件饶有兴致地与她共享？如果她对另一个人欣喜若狂地说： “我女儿会擦鼻涕了！”可能会被人以为是白痴。
回顾和徐文彬几年的婚姻，除了他在婆媳关系里愚忠愚孝的态度，林晓越来越觉得，他实在是挑不出什么大毛病。离婚后的几个月，林晓带着女儿，虽然有父母帮忙，还是手足无措。思雨四岁了，一直是婆婆照顾着。离婚前，林晓甚至没有陪女儿睡过一次觉。林晓回想起在她和徐文彬婚礼上的婆婆，穿一件合体的中式上衣，满面笑容，容光焕发，是人都能一眼看出，她对这个婚礼很满意，对这个媳妇无比自豪。林晓进门后这几年，婆婆虽然退休了，却一分钟没闲着，每天要准备一家子的饭菜，要照顾思雨，晚上还要哄思雨睡觉。几年下来，她的一头黑发已经半白，人也很显老态。渐渐地，林晓忘记了和婆婆之间的不快，相反有点觉得愧疚。说实话，婆婆待她不薄。集资建房的几万块钱，她攒得不容易，唠叨几次也不算过分。月子里婆婆不让她洗头，说到底也是为她好，只是话说得不中听罢了。
人啊，为什么在朝夕相处时，只会看到对方的坏处？为什么一定要距离远了，才能看到彼此的好？夫妻如此，婆媳如此，朋友如此，有时候父母和儿女也是如此。“复婚”，这个林晓不曾想到的词，经母亲的提醒，觉得未尝不可。当然她也不会主动去提。就象当初喜欢上陈飞，也只是心里喜欢而已，一辈子也不会主动表白，除非陈飞首先有所表示。这也算是代沟吧。现在的女孩子，喜欢就直说，可以不顾后果地勇敢去爱。林晓佩服，但学不来。如果徐文彬主动提出复婚，她想，她一定会考虑。考虑的结果，一定是同意。可她不着急，他们才离婚半年，双方都需要缓冲和冷静。
当林晓的生活还处于缓冲的状态，一天，姚艳明神秘兮兮地打来电话：“林晓你知道吗？听胡健说，徐文彬要结婚了！”
“是吗？”林晓一片茫然。结婚？她实在反应不过来。
“你猜他找了个什么人？一个汉口的小市民，听说连高中都没念过，叫李红燕，多艳俗的名字。”姚艳明不屑地说着，好象忘了自己的名字里也有个“艳”字。
姚艳明说完，林晓呆了，眼晴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很久才想起，话筒还紧紧地捏着，忘了放下。没错，她和徐文彬是离婚了，法律上已经没有关系，可他们有那么多共同的过去，有女儿。在林晓的心里，与徐文彬有关的东西，占据着她生命中超过一半的位置，离了婚还是如此。
可是，他要和别人结婚了，这超过一半的位置，就这样彻底空了，空得让林晓害怕。他们每个星期都见面，和女儿一起去公园，下馆子，买东西，可是，徐文彬却从来没有提过结婚的事情，她还是通过姚艳明才知道。徐文彬已经不是她的丈夫，至少她还当他是朋友。现在，就连这种朋友关系，都让林晓意识到自己的一相情愿，让她惭愧得无脸见人。她甚至怀疑，徐文彬爱过她吗？如果是，他为何忘得那么快？离婚到现在，才半年多。
几分钟后，电话再次响起。刚才，林晓的语气里满是失落，让姚艳明很不放心，于是打电话来安慰她一下：“林晓你别多想了。你们都离婚了，各有自己的生活，是很正常的。那个嫁给徐文彬的小市民也不用得意，她还不知道有个恶婆婆要对付呢！”
选自Alex15博客“活在多伦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