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题目,不要一激灵。
我理解的加拿大主流社会,即不是收入天文杯觥交错的上流社会,也不尽是“多数民族”人的社会,是类似于过得稍滋润些的老百姓的社会。
衣食住行符合当时当地的潮流风俗,说平常话做平常事,想有的都有了或正在朝着奋斗,够不着的还是够不着。
我的工作岗位和职务,说自欺欺人也行,说感觉良好也行,一直在“主流社会”里混着。
位子,在中国的主流社会里,我就没能爬多高。
在加拿大,本也没指望。
1999年,在中国刚拿到加拿大永久居民登陆纸那时起,我就开始想,我夫妇俩,千人大设计院里的小工程师,为我国市政建设献计献策,照猫画虎地整过一张又一张锅炉房、各色管道、道路小桥的图纸,到施工现场被称为“指导”。
收入比下有余,衣着保守,不说脏话。
虽是俗人,但好歹算在“主流社会”里吧。
谁知道我这一去万里,还能不能在这个行业里干下去?出了国能吃到什么样的苦呢?我开始观察那些扫街的,收垃圾的,路边等活的民工们,今后我是否也会像他们一样,像个外来妹似地,历尽艰难,夹缝里求生存?同时,在设计院里,我也做些换位思考,如果清一色的中国人里,有一位来自或印度,或非洲,或加勒比海某国的“技术移民”,即使和我做着同样的工作,说着磕磕巴巴的中文,我会把他当成“自己人”吗?
我没有拼老命地去学过英语,倒是爱看些原版片和教学片。
落脚在加拿大8万人口的旅游小城,第一个感觉是英语变成立体的,而不再是喇叭里发出的了。
改天换地,一点好奇,多数是为了生存,一改害羞的性格,硬着头皮和人聊天。
从“办证”机构到带着孩子在公园里玩,别人都说我的英语讲得好。
我到现在才领悟,当别人不吝赞扬你时,就像你夸一个西人会用筷子一样。
看你的穿着打扮眼神行为用词方式,内心里,才把你当成地地道道的外乡人。
好在,现在我已经很长时间听不到别人对我语言的评论了。
刚来不久,先做好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准备。
翻本地报纸,看到旅馆清洁人员,餐厅服务员的招聘广告,跃跃欲试。
自编了浓厚中国特色的简历,辗转找到地址。
人家问了不到三句话,就客气地说还要研究研究简历,请静候佳音。
我还静候什么呀,露馅了,我老老实实要回了满纸谎言的简历。
又看到一则启示,某西人小老板要在中国大陆拓展生意,招聘秘书一名,要求会讲汉语普通话,职责是操作电脑表格,订机票饭店,开汽车带着老板东跑西颠。
我琢磨,汉语和电脑表格是我的强项,但开车一窍不通。
又撞大运般前往应聘。
老板说咱俩交流不成问题,我相信你的汉语讲得更好,你学会开车再来找我吧。
又被婉拒了。
和朋友说起这些,被她骂得狗血喷头,说你以前哪在这些领域干过。
你会的不就是画图嘛,最大众化的软件AutoCAD,是全世界都通用的,你为什么不去试试画图员的工作。
虽然工程师的高枝一时攀不上,吃不着猪肉,还能见到猪跑呢。
朋友一言仿佛给我打开了一扇窗,我以前号称是工程师,其实大部分精力是在画图,少部分时间才在计算、设计等工程师的本分上,更少的时间用来指导江山参与施工。
以自己的绘图技能,找画图员这样的工作,算是“上马”对“中马” 吧。
我开始找对口工种的初级工作。
参加了个找工学习班,茅塞顿开,把简历改得简单明了,仿佛除了画图就不会别的。
那年加拿大大体就业形势尚好,没有太多地等待,很快就找到了第一份目标工作。
上班后,想起了影星陈冲回忆录里写的话,刚到美国时,“牙膏的味道都不一样”。
不同的人,不同的工作环境和内容,不同的公司文化,统统像山一样地扑来,不适应也得适应。
人,肯定是没一个认识的。
我说的不认识,是几乎不认识他们整个民族。
说着共同的英语,没有共同的话题。
更别提二把刀的英语水平了。
听不懂是常事,听懂了也常不知如何回答。
别人说“You’re kidding”,我说“No, I’m not”;我向人要报纸看,本想就看一张,人家说等我看完全给你;问人家的收入;问公司里有没有其他黄种人,说“yellow race people”;看见黑人会玩乐器,说“You Negroes are really good at rhythm”。
类似的话,如果我说在中国,恐怕先会让人笑掉大牙,再让人胖揍一顿了。
再说工作。
可以说除了软件相同,连看图的角度都不一样。
大家各司其职,在河边走着,就是湿不了鞋。
同是一张图,人和人关心的东西不一样,我集中精力想的是,线条的颜色,层的设置,外部引用,属性块的定义。
如果我有多余能量,可以琢磨设计人想的事,管径为什么要用6英寸,为什么这里要设置个压力表。
但大多时候我自顾不暇,还是先干好本分吧。
许多人抱怨,加拿大经验像一个鸡和蛋的怪圈,或中国学历是废纸一堆。
假设,有一家雇主,看到你的高学历,说请来请来,工程师的重担就交给你了。
你要负责设计计算,请注意符合本地规范要求。
选设备,问好供货商各种尺寸规格,你知道常打交道的供货商的名字和品牌吧?和施工人员交待清楚你的意图,经常去现场跑跑,听听工头的意见。
还要和客户搞好关系,没事陪他们打打冰壶(curling)……请问,这些你都玩得转吗?
在中国,在男人聚集的工程领域,我玩得都很吃力,现在,就更别想了,或暂时别想了。
还是先叮有缝的蛋,从小处着眼,从初级着手。
从22岁挣第一笔糊口工钱到现在,我只从事过一种职业,没有丰富的人生。
刷过盘子车过衣捣腾过菜地,都是在自家进行的,没有以此换过钱,更从没有过当领导的感觉。
在中国多年就是一小兵,现在是一老兵,听老板的话,头儿叫干啥就干啥。
甭说玻璃屋顶,连玻璃窗户还没看到呢。
我所在的小公司,与一个全球集团公司FL挂着钩。
最近几年FL在中国设立了两个分支机构,加拿大分部与中国分部一度合作密切,我参与了多项中国工程。
老板曾经拿着我画的图,去FL公司和远道而来的中国代表团开会。
如果我那次哭着喊着主动要跟着去,自己技术过硬些,嘴上能吹些,可能我就会实现多少加拿大华人的梦想:以假洋鬼子的身份派到中国,像个高等华人一样在同胞面前指指点点。
然而,我只是参与了工程而已。
我的职位决定了我工作的鼠目寸光,知其然,不知其总体所以然。
底气不足,飞不远。
这和我本性羞于与人广泛接触,技术上蜻蜓点水,缺乏头悬梁椎刺骨精神也肯定有关。
不论在地球哪个角落,都会如此吧。
我周围的一些朋友,原来在中国混得怎样,现在大抵还如此。
初来乍到时,可以用加拿大不承认中国经验,英语不好等等搪塞。
几年后,真人露相了,张三只有中国学历,那却是中国一流大学的硬学历,加上摸爬滚打的两国工程实践,使他的职业工程师资格当之无愧。
英语发音可笑的李四,在中国就被“破壳”(破格)提升过,现在也混成了技术准领导。
他们肩膀上的脑袋,与我是有些不同的。
我有一个远房亲戚,16年前因“众所周知”的原因,得到加拿大永久居民身份。
他端过盘子,送过外卖,吃过婚礼蛋糕切下的边角料,穿过教堂里捐赠的衣服,不是心理变态,是的确吃不饱穿不暖过。
现在,他是一家跨国公司的高级设计师,年薪秘不外传,经常国际出差指导业务,每年固定捐款给教堂。
他问候我时说:“等你有机会出差,一定来我家里做客。
”我说:“在我能预见的未来,我是不会因公出差的了。
”
我来加拿大很快找到糊口工作,是在国内就做好了一时半会当不了工程师的准备的。
走在既不富裕也不贫困的路上,迅速过上了和本地老百姓大同小异的生活。
我想我可能没什么前途,但心理结结实实的。
单身女孩19岁时,说我非局长儿子不嫁,29岁说最好嫁个貌端体健的,39岁说,就嫁个过日子男人吧。
我对位子的追求,类似于39岁单身女郎的情况。
嫁给了“过日子男人”,自我戏称为登科。
(雅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