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在巨大的轰鸣声中,爸爸妈妈所乘的班机落在了多伦多的机场跑道上。
因为是个星期五晚上,店里生意火爆,我又给萨布里娜请了个帮手,自己赶到了机场。
不用举牌子,自己的爹妈自己认得,看到他们翘首期盼的身影在机场出口出现,我的心还是狠狠地紧了一下——两年没见,他们真的都老了。
爸爸不跟我拥抱,倒是当胸给了我一拳,
“嗯,还有点肌肉,没给洋垃圾吃垮了!”(天天搬酒瓶,我能不壮吗?)
妈妈不说话,拉着我的手,一下子就发现了上面被烫的伤疤,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母子真的是连心的,我心里也酸酸的,
“妈,你别这样,咱们回家吧。
”
在路上,我就跟他们说,
“现在是跟我的酒保合租的公寓,三个卧室,她带孩子住一个,我一个,你们老两口一个。
这情况我在电话好象跟你们说了吧。
”
他们两忙着在灯光中看外面的西方世界,没怎么搭理我。
朦朦胧胧看了半天,老妈没说话,老爸冒了句,
“什么大都市?整个一个大农村嘛。
”
夜里一点多,一进门,看到萨布里娜还没睡,跟他们用我教的中文说,
“你们好,欢迎来到多伦多。
”
他们还真吓了一跳,继而连连说好,妈妈还摸出了块不知道谁给的苏州丝绸,乐得萨布里娜亲了她一下。
老妈这辈子恐怕没给老爸之外的人亲过,给这个“国际友人”弄得脸都红了,转头就跟我说,
“这姑娘就是那个酒保?长得多招人喜欢呀。
”
还是老爸见过世面,
“哈罗,古得夜勿宁,不是,是古得乃特。
”
除了那个“不是,是……”,人家萨布里娜还居然基本都听懂了,赞一个,看来老爸这个“老三届”还真不是盖的!
二老生活特别规律,几天猛睡,就把时差基本弄了过来,爸爸成天左手弄个茶壶,右手弄两健身球,在街上,店里到处溜达,看新鲜,毕竟是原来在大学里教书的,虽然专业不是英文,扒了皮抽了筋的英文还能对付,没几天,就看他跟对面杂货店的小缅甸有说有笑,这老头真有一套。
整个就是我们家的“新加坡“——说英语的孔子啊!
妈妈更绝,她是个晨练明星,天不亮就照中国规矩日出而起,穿着晨练的行头,扛着木剑(我从唐人街给她买的)木兰扇(她从中国带的)在门口小公园,神情严肃地一通操练,绝对是前腿一踢到这儿,后腿一踢到那儿,还是鞋子跟脚一块到的那种真功夫!知道的晓得她不过是肖恩的妈,不知道她的还以为她是“中国木兰扇驻多伦多站”的掌门人呢。
就我妈往那儿消消停停地一站,那个“站如松”的派头,就够楼上那个老惦记我“中国功夫”的艾伦打哆嗦的。
在连阿甘跑个步都有人追随的北美大陆上,一周后,妈妈的中外弟子人数就达到了三人之多,有黑有白,都是我认识的几个附近的酒客加邻居,妈妈教功夫就三个词OK YES NO——
“你那个动作不OK,我这个才YES……NO,NO,这么才OK。
”
弟子们倒也明白这个朴素的二元判断,中文不懂不要紧,学得居然头头是道津津有味!
看到老人能在这儿找到乐子,我真是打心眼里高兴!
可我成天怀里揣着心事也挺累的,想想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早点跟爹妈汇报了思想,落个踏实,自己也高兴高兴。
星期一,索性把店门关了,放老巴依和萨布里娜的大假一天,我跟爸妈去多伦多著名的湖心岛享受一天的天伦之乐,萨布里娜疑疑惑惑地看着我,我拍拍她肩膀,
“今天晚上回来给你和谢廖沙带好吃的,今天就只有我们三个人待一天吧。
”
绿草如茵的湖心岛上,我给爸妈铺开了大桌布,放上吃的喝的,盯着老爸准时吃了降压药。
正在想怎么开头,老爸开腔了,“儿子,说吧。
”
我乐了——真不愧是我爹,接下来就原原本本把这快两年的真实情况给爸妈说了,
爸妈对视一下,妈妈说,“其实你不说,我们大概也猜到了,小桐过年不回家,又把钱都送过来,我们都明白了,只是你一个人在这儿不容易,我们不想烦你,也不问,你也这么大了,她出了这个事,该怎么做,你自己决定。
至于,这个小萨呢,”
妈妈看看爸爸,爸爸挥挥手,“你说。
”
“这个小萨虽然现在对你好,也能帮上你,可是毕竟是个外国人,又有个孩子,现在是不错,过几年呢?谁能保证……”
“我倒是找过中国人啊,那不也没保证吗?”
老爸开腔了:
“说到底,这是个番邦女子啊,从前我们叫她们罗刹国来着。
你看她在家里是又抽烟又喝酒,有个那么大的儿子我就不说了,还成天穿得那么凉快,啊,吃菜只吃色拉,洗都不洗,冰箱里放的奶酪臭都臭死了,急了我也弄块臭豆腐搁冰箱里,洗个衣服吧一个礼拜才洗一回,我就不明白,你们两怎么就能过到一块呢?”
“老爸,你这都是大中国沙文主义啊。
中国饮食习惯是好,那也备不住有人不喜欢啊。
我反正现在锻炼得什么菜都能吃的惯,生命在于尝试嘛。
”
“你不要避重就轻,她那么大个儿子,你不觉得难受?这叫拖油瓶你懂吗?”
老妈又来火力支援,
“不是亲生的,不贴心啊,她都三十多了,还能跟你生吗?不生的话,你这辈子连个亲生儿子都没有,那多可怜啊。
”
“第一,我很喜欢她儿子,她儿子也喜欢我,第二,我们时机成熟也可以生啊,关键是日子过的好,你们不希望我日子过的好吗?”
“媳妇的事情,我们说再多,也是你自己做决定,反正你也是在外国,我管也管不了,可你刚才说好好过日子是吧,你觉得你现在这个日子过的好吗?”
“我觉得挺好啊。
”
“好个屁!你在这里没事业啊,你在浪费生命啊。
成天就跟各个国家的酒鬼们混在一起,那就是社会的最底层的人啊,你跟这样的人打交道,你想当联合国酒鬼理事会的秘书长啊?我们让你读书出国,你弄个专业什么的啊,你对得起你自己的十年寒窗吗?志当存高远啊,儿子!怎么着你也得再弄个硕士博士什么的,找个好工作,让我们在国内亲朋好友里,也好为你骄傲啊!”
“爸爸,我就不懂了,我的生活干吗让别人为我骄傲?自己的日子自己过啊。
工作,不过是为了更好的生活,所谓的事业事实上永远只是份职业,只不过是人为附加给它很多的意义,再说了,打专业工永远就是这样按部就班,中国外国都一样啊,原来在国内电视台好吗?我亲眼见到过退休十多年的副台长,为洗个澡给看澡堂的赔笑脸,什么爱岗敬业啦,贡献突出啦,加班加点啦,都是玩虚的,都是哄自己玩呢,退休了统统玩去!最多在追悼会的时候还能用一回。
在北美,人最重要的是自己的个人幸福,是家庭生活,工作只是为了挣钱,非常明确,不用大帽子唬人。
回报社会?你事业有成,弄点慈善事业,一来帮助自己减税,二来帮助穷人,那才叫回报社会呢。
”
我说得也上火了。
老爸气乎乎,“噢,那我们这代人兢兢业业在你看来,就是傻到没治啦?在你看来,我们事业上得到的荣誉,都是被人玩儿啦?蒙了一辈子?”
(反正他刚刚吃了降血压的药,我就给他多说几句。
)
“你得的那些个奖除了“终身成就奖”之类要熬年头的,我比不了,我的电视专题片,纪录片也在国内得了一堆奖吧,不比你差呀,我只是觉得专业上再突破也就是这样了,人活几十年,我就想三十岁跑到地球这边重新换个活法,刚换不见得就好,慢慢就会好啊。
就象酒吧只是我的生存之道啊,谁让它资本积累得快呢?电视专业我也没放下,还是在拍素材啊,不定哪天我就把它编成个什么巨片呢?现在创作心态多好,没人压着我审片出片,也没人让我改我不乐意改的地方,我想怎么拍怎么拍,想怎么编就怎么编。
我觉得我活得挺好,有5年计划也有10年打算,您干吗就觉得你的生活方式就一定比我好呢?我干吗就得照着抄呢?哦,不照您的教育走,我就没出息?
错,我觉得我出息的很呢!等我片子编辑好了,我还打算看你的表现,在片头加个“献给我亲爱的爸爸妈妈”呢,可就您这表现,我得再想想。
”
老爸气乐了,好久没说话,半晌说,“你也这么大了,自己有自己的想法,我也管不了,可是我还想说一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啊,我看你在店里,老跟那个黑黑的叫什么OZ的家伙混在一起,这小子注定一事无成啊,你看不出?交朋友你也挑一挑啊,你想混得跟他似的?
“我当然看得出他不会有什么成就,可是您看人家活得多开心,从他的角度去理解,他可每天都活的兴高采烈的。
人干吗一定要出息呢?活的有滋味才是人生的最高追求吧?
我不赞同他的很多作法,可是我尊重他的生活方式,这就是加拿大社会吸引人的地方——彼此的包容和忍让!你再待一阵就会很深刻地体会到!”
“我容忍你跟你老子这么说话,就是最大程度的包容和忍让!”
我想想老爸的降压药劲大概也差不多过去了,赶紧开始插科打诨,“爸爸,我跟你说,在国内我最佩服我们台管灯光的老李,人家就能把800块的日子过的跟8000块似的,在这儿呢,我最佩服的就是这位OZ兄,人家每分钟都是为自己高高兴兴地活着啊。
你干吗就容不得我开开心心的过日子呢?非得让我成天关注世界格局,努力提高自己修养,没错,“修身齐家”,我会好好做,您的教诲我记心头,可“治国平天下”干我什么事啊?你儿子注定这辈子进不了中国的政治局,也没打算在社科院里插一脚,那都没戏!我知道自个儿——我就想好好过我的小日子,弄点我爱玩的小情调,琢磨点我爱琢磨的事儿,运气好了,还弄个自导自编的电影,踏踏实实过一生,末了信个佛教,基督教,谁爱带我走,带我走好了,这么完美的人生计划,您还想我怎么着啊?”
老爸肯定觉得我朽木不可雕烂泥扶不上墙,叹口气,“竖子不足与谋!”
操起茶壶,搓着他的健身球,从草地上站起来,拉着我可怜的一句话还没插上的妈妈一起往前面渡口走去。
老爸看的极其不爽的客人,就是喜欢坐在我们店靠门口那个位置的O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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