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温籍海外女作家张翎的小说在国内屡屡获奖,被各大文学刊物争相发表,并登上各类排行榜,良好的创作势头引起海内外文学界的一致瞩目。
上周二,现居加拿大多伦多的张翎回温探亲,本版对她进行了独家访谈,访谈中,张翎首次披露她的成长经历与文学创作观。
关于成长
我要走出黑色隧道
记者:能谈谈你的成长经历吗?即使作为家乡人,我们对此似乎也还知之甚少。
张翎:我祖籍苍南藻溪,家是在温州市区县前头,16岁时就参加工作,当时初中只上了两年,到温州郊区的一所小学当代课老师。
记者:16岁就工作,属于童工了。
张翎:没办法,为了糊口,当时是1973年,文革时代,不工作就得“上山下乡”。
记者:是教语文吗?
张翎:语文、政治、算术,什么都教,是所谓的“万金油”老师。
记得学校设在一个破庙里,第一次进教室,发现教室里怎么没有学生,抬头一看,吓了一跳,那些调皮的学生都爬在高高的柱子上。
记者:你那时学历才初二,居然就可以教小学生了?
张翎:那时都这样。
不过,水平是很差。
第一堂课点名,有个学生叫吴昊,我不知道“昊”字怎么念,把全班同学都点了,故意不点他,最后问道:“有没有没点到的同学?”他就回答他没点,我趁机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叫吴昊(hao),我这才知道“昊”字怎么念,才没出洋相。
记者:教书教了多久?
张翎:教了一年,然后在工厂做车床,一天八小时都要站着,一直到1979年考上复旦大学。
这中间,我像一块巨大的海绵一样,张着所有的毛孔贪婪地自学,学一切能学到的东西,绘画、古典文学、外语。
简直把手能伸得到的书都给读了,把眼睛能看得到的东西都给学了。
昨天我在清理我十几岁的日记,突然意识到,从1973年到1979年,这六年时间里,我自己完成了人生最重要的再教育课程,我人生观、世界观的真正形成就是在这六年里奠定的。
记者:是什么支撑着你在艰苦的工作中不懈自学,从一名初中学历的女车工成为一名大学生?
张翎:我那时的努力是不可想象的,我甚至不知道我学了是干什么的。
我觉得我的前途就像一个黑色的隧道,走啊走啊,永远走不到头,不知道那个出口在哪里,但就在那样的绝望中,我知道自己一定要走出来。
生活太枯燥了、太单调了,空虚到极点,我的一辈子不能这样浪费掉。
我现在把它归类为我的“自救行为”,否则在那个年代,我会疯掉的。
记者:也就是说,是一种反抗贫瘠生活的信念?
张翎:是的。
实际上,我考了两次,1977年考过一次,因为政审的原因没被录取。
1979年再考时,同样有许多阻拦。
我决定考的时候,已经过完1979年春节,是二三月了,而高考是7月份,我就剩这么多时间,我就把工作辞了,我觉得我没有退路了,只有这条路可以走。
我在四五个月的时间里非常努力地复习。
后来我的成绩是全省外文类总分第一名。
记者:大学毕业后呢?
张翎:1983年我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北京的煤炭部工作,做科技翻译,1986年出国留学,出国后我考取了行医执照。
如今在加拿大负责一家诊所。
在北京三年对我的世界观形成也有很大关系。
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博大,江南长大的我,到了北京,才感觉江南是一件很精致的金缕绣衣,我身子略微动一动,就会把那些针脚挣破。
在北京,我不再需要原来的衣服,我需要一种博,一种大,一种更大的空间,于是我选择了出国。
关于文学
寻找理想的精神家园
记者:文学创作一般都是开始于文学阅读,你的文学阅读是怎么开始的?
张翎:上大学之前,我看的多是中国古典小说,如六朝小说,但那时能找到的书太少了。
大学上的是英文系,我读了非常多的欧美文学,都是英文原著,如维多利亚时期狄更斯、哈代的小说,我还特别喜欢英诗。
可以说,我的文学阅读大部分是在大学里完成的。
记者:你的文学创作也是大学里开始的吗?
张翎:大学里有写,但我第一篇作品并不在大学。
说起来很好笑,我出国后,有一年在哈佛大学的燕京图书馆做一个海外华文作家的演讲,突然在图书馆里找到一本1977年的《浙江文艺》杂志,我在那上面看到了我平生发表的第一篇散文,叫《雷锋颂》。
记者:是处女作吗?
张翎:是的。
那篇东西现在看来,一半是快板,一半是政治教材。
我就觉得,我的眼光厘过岁月的积尘,看到我平生发表的第一篇文字,汗“哗”地就流了下来。
(记者:无地自容?)是的,真的无地自容(笑)。
我就想到,现在网络出现后,文字的流传方式是非常轻浮的,随意的,你都不知道任何情况下的时候,你的一篇文章就可能已经跑到某个国家的某个网站上了。
而它的保存方式又是那样的凝重、不可更改。
你一旦发表了一段文字,你永远不可以说,我将这段历史抹去。
从那开始,我就想,我再也不写让我无地自容的文章了。
记者:继这篇处女作后,你在大学里写了什么文章?
张翎:大学里我在《福建文学》《东海》等省级刊物上发表了一两篇短篇小说,接下去就是长时间的沉默,因为我后来出国了。
那时我感觉自己已接近于作家了,根本没意识到,后来还要经过十几年的沉默,才能真正成为一个严肃意义上的作家。
记者:那两篇小说满意吗?
张翎:绝对不满意!怎么能满意呢?那时的阅历也就那么多。
(笑)
记者:为什么要沉默十几年?
张翎:我这人有很现实的一面,我总觉得精神的追求是一个硕大的金字塔的塔尖,物质的需求是金字塔的底座。
有了底座,才能向上发展。
我必须把谋生的那块处理完。
因此,我毕业出国后的十年,读了两个学位,通过了北美行医的执照,成为听力康复医师。
我是1986年出国,1996年才开始动笔写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
也就是说,不再为衣食而奔忙的时候,才开始创作。
记者:那十年应该是你创作力最旺盛的十年,没有创作,是不是一种损失?
张翎:主观上,我是失去了创作力最旺盛的十年,但客观上,意想不到地帮助了我。
刚留学、移民时,就像把一棵大树连根拔起,移植另一地方,一些树根已经下土,一些还浮在泥土表面,它对周围的气候、环境、土壤有一种很敏感、激烈、痛苦的反应与挣扎。
如果那时就开始写作,叙述基调一定是激烈的、敏感的,接近于控诉的,像《北京人在纽约》《曼哈顿的中国女人》,所以有人把移民文学讲成第二次的“伤痕文学”。
像那类的,主题是淘金梦啦,思乡啦,是很肤浅的。
我在十年以后开始写,客观上帮助我,这些情绪都沉淀下去了,等于给了我理性的审美距离。
严歌苓说过一段话,我很欣赏,她说一个人不能写离自己时间、空间太近的事。
记者:你现在有没有以写作为专业?
张翎:我想我的写作是件很独立的事,我不会做专职作家,虽然我可以以写作谋生。
所谓的不媚俗有两个含义:一个是精神上的不媚俗,还有一个是对市场运作方式的不媚俗。
如果你要做到在这两点上完全独立,就很难写出让自己足够谋生的小说。
记者:你大学学的是英文,浸润欧美文学多年,如今生活国外,有没尝试过英文写作,让自己更容易进入主流文学世界?
张翎:我不会写英文小说,虽然英文表达对我来说,一点都没问题。
前些天看了张爱玲的英文小说,她的英文写作已经达到大师级,非常牛津、非常典雅,像一个非常精致的女人坐在窗口,摇着一块绣花手绢,但即使如此,对比她用中文写的《金锁记》《倾城之恋》,那些语言上的刁钻、尖刻、辛辣、放肆,在英文里根本没法表现。
我想,英文对她是达意的语言,中文对她是传神的语言,对我自己,也是这样。
我可以写很通顺的英文小说,写能打动洋人心灵的作品,我很知道他们爱读什么。
但我那些很放肆地表述自己的东西,在英文里无法表达。
那么,是用有限的时间做一件喜欢的事(英文写作),也许很快就能成名;还是做一件至爱的事(中文写作),也许很慢才成名,或者永不成名?我选择后者,虽然我始终没认为自己成了什么气候,但至少写了几本让自己很痛快的书。
记者:很多作家在一生的创作中,有一个母题,或者说基本的主题,你有没有这样一个“母题”?
张翎:我一直在写、或者所要写的是一种状态,即“寻找”。
我的场景有时在藻溪,有时在温州,有时在多伦多,有时在加州,就是说一个人的精神永远“在路上”,是寻找一种理想的精神家园的状况。
可以是东方人到西方寻找,也可以是西方人到东方寻找,但这种寻找的状态是人类共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