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文化典故的“记忆杂交”,一场“模因进化”的典型案例。
看到一个新闻,说这两天,“天将降大任”的究竟是“于斯人也”还是“于是人也”,突然在社交媒体上火了起来。好多人一口咬定说他们当年学的明明是“斯人”,可是一翻的课本,怎么居然成了“是人”呢?
科幻一点的朋友可能会说:这一定是世界线发生了变动,我们集体穿越到了平行宇宙云云。
而另一些人则说这是什么曼德拉效应,集体记忆错乱等等。
但其实要我说,这事儿真的没那么玄乎。
也许不同版本教科书有不同,但我记得很清楚,我当年在课本上学《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文章时,学的就是“天降大任于是人也”。
我之所以对这个事儿印象如此深,是因为初中时有一次语文考试时,刚好出了这道题进行填空默写,我当时写了一个“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结果卷子一发下来,被打了一个大大的红叉,后来语文老师说全班这道题就我一个人犯了这个错误,当年我成绩还不错,为此被老师狠狠批了一顿。所以我对此印象特别深刻。
但这样一说,你是否就觉得很有意思?——明明当年语文默写时,大多数人都写对了啊。为什么若干年后,大家记忆都出错了,反而我这个当年记错的如今对了呢?
我又想了想,可能是这样的——当年学这篇课文的时候,是初一或者初二的年级,二十年前的小孩子接触的信息还没有现在这么多,我的大多数同学应该都是在语文课本上第一次读到这句话。
因为是第一次读这种话,所以也就不会受到“斯人”或“是人”干扰,老师课上怎么教的,自然考试时就能怎么写上了。
而且“斯”这个字,在现代汉语中得常用程度远不及“是”这个字,没听说“斯人”这个词汇的人,想写错都写错不了。我就知道当年很多同学背书时都是把句子断成“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这么背过去,这样背虽然不对,但考试考的是字词填空又不是理解。这样背,竟然反而更容易过关。
可是,很不幸,我妈当年是个女文青,从小我被她逼着读了好多“衣冠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之类的句子,加上她从小给我喂鸡汤的时候老念叨的就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我受过这些要素的干扰,等真在课本上看到这句话时,不自觉的也就被以前的印象带歪了。
于是考试的时候自然也就出了这个错。
可是“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正因为我当年期末考试犯过这个全班唯一的错,但脑子里也就有了这根弦——我清晰地记得,就是“是人”,不是“斯人”。
与之相反,当年这道题做对了的同学们,因为他们之前没受过“斯人也”的干扰做错过题目。也就没有了这个记忆免疫力,等到后来看书渐渐多了,接受海量的“斯人也”的冲击,慢慢的,记忆也就这样被覆盖掉了。
是的,这是一个典型的“记忆覆盖”的问题。
其实除开原著之外,把这句话写作“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文本确实是很多的。
比如,观察一下你会发现,我们的父母、祖父母这一代人,如果是知识分子或国家干部的话,多数人都会把这句话记成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并且比你更坚持。这是为什么呢?
其实,这是因为刘少奇同志曾经写过一本名为《论共产党员的修养》的小册子,书中就引用了《孟子》的这个典故,并且将其写作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无需赘言,中国上一代知识分子、国家干部、知识青年,在接受国学教育的数量、频次,肯定是少于接受组织培训的,而这本书又是组织培训中的必读书目,再经过报刊杂志的一再引用、推广。所以久而久之,咱们这边大家也就都记成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但更有意思的是,而即便不是大陆,在港台那里,也有很多人是“斯人派”——你看周星驰的电影《武状元苏乞儿》里,有句台词就是直接喊出来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两岸三地都会这样记忆混乱,这是因为在民国时代,很多文化人在非经学讨论的场合就已经这样混用了。甚至连史学大家傅斯年也曾是“斯人派”。
那么问题又来了,民国时代的文化人们,为什么会对经典也产生这种集体的文化混淆呢?
这就更有意思了——其实,至少在明清以后,“斯人”这个词的使用频率,就一直比“是人”高很多。
这是因为,明清和民国文人们用文言文的一大最重要场合,就是给亲友、乡邻写挽联、墓志铭,而挽联和墓志铭中,“斯人”又是一个绝对的高频词汇——因为这也是在用儒家的典故。
《论语·雍也》一篇中曾记载,孔子的得意门生之一伯牛患了很重的恶疾,孔子前往探视,隔着窗户,拉着他的手感慨:
“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意思是说:“哎呀,这难道就是命运吗?这样贤良的人竟会得这样的病!这样贤良的人竟会得这样的病!”
注意,这是斯人这个词第一次出现在经典中。
因为《论语》和《孟子》一样,都是古代儒生的必读经典,所以相比于色彩单调的“是人”,“斯人”这个词汇,因为这个典故的背书,天然就带上了一种文化人之间不言自明的“情感底色”——一种对悼主德行、操守的肯定和赞颂,一腔对命运无常、不公的悲愤与慨叹,以及一份传承自孔子的文化暗号。
于是你看明清、民国的挽联、墓志铭当中,“斯人”这个词儿大量出现,什么“斯人已逝,德昭后世”之类的,其实都是在给文主戴高帽。这个词儿一用逼格就提高不少,于是大家就爱用。
于是,“斯人”就成了文人写悼亡文的固定用语。而除了八股文和诉状,古代文人最常写的恰恰又是悼亡文——咱就喜欢盖棺定论么。
就这样,“斯人”因为常用成了文化人之间一种不自觉的“文癖”“口癖”。在废除科举之后,大家对四书五经的字词不再那么抠字眼了,这个口癖又非常自然的去侵染了另一个同义的常用典——“天降大任于是人也”,就这样,“斯人”替换、淘汰了语义、发音相近的“是人”,在大众记忆中的“天降大任于斯人也”终于形成了。
生物学者理查德·道金斯曾在《自私的基因》一书中提出过“模因”这个概念。
道金斯提醒人们,在演化中可以完成自我复制、传播、以及趋向性进化的,并不只有生物这一种。诸如语言、观念、信仰、行为方式等也可以像有生命的生物一样进行感染、传播、优胜劣汰甚至杂交。道金斯将它们称之为“模因(meme)”。
而“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这句话的形成过程,其实就是一个非常典型的“模因”传播、演化并最终淘汰同生态位竞争者的例子。
“斯人”这个模因,从最初很偶然的被孔子咏叹,赋予了特殊的感情色彩,到因此成为挽联墓铭中的高频词,再到最终替换“是人”,与《孟子》中的那句名言“杂交”,在我们的记忆里替换本尊。是不是真的宛如一个病毒一般,从最初突变生成、传播、最终成功的把自己写进了宿主的基因编码中?
这样说来,那些因为过早接触“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而在初中语文考试里默写错误、反而将正确的答案牢牢记住的孩子。反而宛如提前打了“疫苗”一样,能够抵御这种“病毒式传播”,而记下原文中究竟是什么样子。
看来,小时候多教孩子一点东西还是对的,在此感谢我老妈——虽然她背错的那句话,让我在当年的期末考试中得了一个大大的红叉。
而我们更应该明白,语言、信息、群体记忆,其实也像生物一样,它是有生命,不断竞争、适者生存、演化的。
而其实类似的“模因进化”,还有很多,记忆和信息总不是那么可靠的,我们这个世界经常被大家记成我们更想记成的那个样子…